秋天的時候,天德酒樓的生意好了一些,齊立功將菜品全線降價,而且中午打七折,晚上打八折,這樣一來,酒樓的價格就跟街頭小飯館差不多了,荷葉街的街坊們平時都不敢正眼看天德樓,如今也你追我趕地坐進了包廂,談戀愛的打工仔們、街頭賣唱的耍猴的藝人、為牢裏剛放出來接風的人全都來了,他們大吃大喝一頓隻花百把塊錢甚至是幾十塊錢,可天德酒樓以前主要賺的是有錢人和公款消費的錢,營銷策略一變,顧客也就變了,所以人氣雖然上來了,可利潤卻下去來,一個月下來,齊立德和酒樓員工一道累得要吐血,酒樓也隻是打了個平手,沒賺沒虧,以此廉價的競爭隻能保住酒樓的一條活命,要想賺錢和發財是根本不可能的。幾家酒樓心照不宣地一聯手,他們就很盲目地認為對齊立言的光複大酒樓已經構成了致命的威脅,其實他們並不知道越是這樣做,有錢的人和公款消費的單位越是唯恐避之不及,因為有錢人和公款消費的單位請客不是為了填飽肚子,也不是為了圖便宜,而是圖個氛圍,圖個麵子,他們怎麼會願意跟那些大聲喧隨地吐痰的小市民在同一個酒樓吃飯呢。酒樓的等級就是人的等級,不尊重等級的差異,就是不尊重顧客的情麵。
幾家酒樓不約而同地發起的秋季攻勢對齊立言的光複大酒樓幾乎沒有任何影響,柳陽湖蟹青魚肥的秋天,光複大酒樓依舊天天爆滿,訂餐電話一天響到晚,大把大把的鈔票從四麵八方奔向酒樓的收銀台的抽屜裏。不過聽到幾大酒樓聯手降價的消息後,齊立言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他開著車去找齊立功,還沒到上客的時間,柳曉霞站在空蕩蕩的酒樓大廳裏正在嗑瓜子,見齊立言來了,連忙站起來打招呼,“齊總,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臉上堆滿了尊敬和討好的微笑,齊立言腋下夾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說,“我大哥在樓上嗎?”
齊立功站在辦公室裏的木格窗前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煙波浩渺的柳陽湖,腦子裏卻正在緊張地盤算著這個秋天,有好幾家房地產公司願意跟他合作,可起步資金最少五百萬,這麼多年,他隻有三百多萬積累,如果想介入房地產,另外的二百萬資金缺口怎麼辦,快船幫耿天祥手裏有錢,可他的錢是用來放高利貸的,他的錢是塊燒得通紅的烙鐵,弄不好就會燙個皮開肉綻,唯一的辦法隻有貸款,通過市政協副主席、工商聯會長程涵的關係到銀行貸款。齊立言進來後,他腦子裏還沒成熟的想象和設計就停了下來,如今的老三齊立言就像《沙家浜》裏的胡傳魁一樣早已是“鳥槍換炮”了,齊立功不僅不敢罵他、嘲諷他,就連跟他打招呼都有些心裏發虛,“老三,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找我有事嗎?”這個挖自己牆角麵不改色心不跳的兄弟在他眼裏如同一根毒刺。
齊立言無事一樣地坐到齊立功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他放下黑色的公文包,從裏麵掏出一盒軟中華,拔出一支甩給齊立功,然後又先給他點上火,“也沒什麼事,順路過來看看。前一段日子剛開業,忙得骨頭都散了架,也沒空跟你溝通溝通,丁仁寶確實不是我挖過去的,是他自己非要去的,他說在天德樓呆久了,想換換環境,我想什麼時候請你過去吃一個便飯,當麵把事情弄清楚,不然老爺子整天看我眼睛都是斜著的,好像我真的就是一個吃裏扒外的人了。”
齊立言不說丁仁寶還好,一說就如同好了的傷口又被撕開了,齊立功很不客氣地說,“丁仁寶要去,你就接收了?你不開高工資,他能去嗎?這不是存心挖我牆角又是什麼?”
丁仁寶投奔光複大酒樓時並沒有談到工資,也不知道工資是多少,可齊立言此時無論怎麼說都是一種狡辯,所以他就不說丁仁寶,話鋒一轉,齊立言說,“大哥,你們幾家酒樓聯手降價,不是存心想跟我叫板嗎?別人這麼做,你也跟著這麼做,拿到老爺子麵前去評理,你是占不了上風的。”
齊立功不假思索地說,“菜價降下來了,可工資、成本卻一分也降不下來,眼下隻能半死不活地硬撐著,你以為我想降價嗎,不都是給你逼的。我要不是念及天德老字號是祖上傳下來,要不是老爺子舍不得鬆手,我早就不想再做餐飲了,讓你一個人發財好了。”齊立功抱怨著,是一種無奈的抱怨。
齊立言整理了一下頭上一絲不苟的頭發,然後擺擺手說,“我也就是隨便說說而已,你們聯手對我沒有任何影響,因為我們本來就不是同一個等級的酒樓,我聽人家說是你牽的頭,所以才過來問問的。不過,我不相信你不會牽頭的,肯定是人家挑拔離間,丁仁寶去我那裏人家不也說是我挖你牆角嗎,很正常,總有人想看我們弟兄之間的笑話。”
齊立言聲東擊西地一通聲明,把齊立功弄暈了,他急忙為自己辯解說,“我跟那幾家酒樓從來都不打交道,怎麼會是我牽頭降價的呢?隻是生意做不下去了,不得已才這麼做的,再說了,我為了給你讓路,現在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房地產項目開發上,平時酒樓交給柳曉霞經營,很少過問。”
齊立言確認了齊立功轉行房地產項目後,卻又表現出了少有的關心,“大哥,房地產項目的水太深,你可得當心,錢輝搞房地產把南京的一幢大樓砌歪了,樓炸掉了,公司破產,人也逃跑了。我覺得,你還是把酒樓好好經營經營,這是祖傳 的家業,天德招牌在你手裏,你上要對得起祖宗,下要對得起子孫,是不是?”
齊立功覺得這話關心裏還施加著某種壓力在裏麵,好像他轉投房地產項目就是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子孫了,而且是對齊家的老字號招牌極不負責任,這分明是說齊立功獨霸天德老字號,卻無能讓它發光發熱。齊立功對齊立言這番綿裏藏針的心思一清二楚,於是說,“你放心好了,我房地產做成了,天德就不會垮掉,到時候,酒樓就是虧損,我也會把天德經營下去的,說不定哪一天天德酒樓就是天德房地產公司的食堂和業務接待餐廳,建一個五星級的天德賓館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誰會想到過我這個當年在街頭擺餛飩攤的小個體戶也能掌管這麼一個酒樓,也能投資房地產呢。”
齊立功的這通豪言壯語在齊立言看來就像是一個小孩子在吹一個色彩鮮豔的氣球,吹得越大,炸裂粉碎的聲音越響,在自己麵前打腫臉充胖子,顯然是底氣不足才這麼癡人說夢一般地亂說,他懶得跟齊立功再說什麼,於是站起身夾起皮包,笑了笑說,“大哥,我到現在還沒買房子,等你的房地產項目建成開盤了,第一套房子我訂了。”
齊立言走後,齊立功將辦公桌邊的一個紙簍子一腳踢了個底朝天,他感到齊立言的笑裏帶著蔑視和嘲弄,這讓他如芒在背。窗外的秋光不聲動色,湖麵上波瀾不驚,這個秋天有許多隻秋後的螞蚱在田野裏備受煎熬。
這個星期天小慧沒有回荷葉街爺爺那裏,她跟張慧婷一早來到了宏盛廣場的煙酒商店。小慧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去年秋天齊立言花了六千錢讚助費,小慧順利地進入了市重點小學南湖小學讀書,小慧長高了,也長漂亮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撲閃著爛漫的童真,簡直就像是張慧婷的翻版。張慧婷牽著小慧的手穿過廣場中心的噴泉和花壇,沒幾分鍾就到了光複大酒樓的門前,上午九點多鍾,王韻玲剛剛給員工開完了早會,見張慧婷和小慧進來了,她想避開,可張慧婷叫住了她,“韻玲,立言在不在辦公室?”王韻玲停下腳步,心裏很不自在,可臉上卻無事一樣地打著招呼,“噢,是表姐呀,小慧也來了。”小慧叫了一聲,“阿姨好!”王韻玲撫摸著小慧的羊角辮對王韻玲說,“立言好像不在辦公室,我也不太清楚。”張慧婷一邊從坤包裏摸出手機,一邊說,“小慧想她爸爸,我帶她過來看看。”拔通了電話,張慧婷聲音和表情都很有些誇張地說,“韻玲說你不在,原來你在辦公室呀,你下來吧,我們去給小慧買一張單人床。對,我自己租了一套房子,兩室一廳,兩百八一個月。你要付錢當然好了,反正你女兒每個星期都要去住的。好,我等你!”王韻玲看著張慧婷親昵的樣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心裏的醋意洶湧澎湃。
齊立言走出電梯後,小慧像一隻小兔子一樣撲過去,齊立言抱起小慧,親著她的臉問,“閨女,今天想吃什麼?爸爸帶你去吃個夠。”小慧不提吃什麼,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阿姨騙人,她說你不在。我都想死你了。”
張慧婷從齊立言懷裏抱下小慧,“自己下來走,你爸工作很累,你都這麼大了,不用抱了。”
王韻玲很落寞地看著齊立言和張慧婷一人牽著小慧的一隻手走出了酒樓,那種親密和諧的樣子像是他們從來就沒有離過婚,自己倒像是一個第三者被扔在空曠的大廳裏,無比孤獨,她的鼻子酸酸的,想哭。
出了門,他們鑽進了黑色的“紅旗”轎車,轎車在廣場了拐了一個彎,向著王韻玲一無所知的方向疾速駛去,這時嶽東生走過來問王韻玲,“王總,這幾天野味點的人多,中午給後堂下多少單子?”王韻玲聲色俱厲地嗬斥著,“什麼事都來問我,你沒長腦子?”嶽東生一頭霧水,他被王韻玲這反常的舉動嚇懵了。
張慧婷自從搬出湖光大廈十六樓後,她感覺到自己輕鬆多了,離齊立言也近多了,所以跟齊立言說話時也就不再拘謹和生分了。最近他們經常通電話,張慧婷說她跟孫玉甫是沒有結果的,也不想過這種沒有名分不明不白的生活,齊立言在電話裏對她說,孫玉甫本來就是一個騙子,你能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我很高興。張慧婷說自己之所以能搬出去得感謝齊立言一年三百多萬的煙酒批發量,這筆業務讓她在工資之外,淨得提成三萬多塊,“真的沒想到你還這麼有情有義,我當初的眼光一點都沒錯”,齊立言心想你後來的眼光還是錯了,他沒接這句話,隻是繞開她的主題說,“你是我女兒的母親,幫你就等於幫我女兒,不必太客氣。”這話很實在,實在得有些冷漠,這讓張慧婷很失落。但齊立言對她的關心和友善讓張慧婷心存了許多幻想,自母親生日那天以來,張慧婷堅決不讓孫玉甫碰她,孫玉甫有些惱火,張慧婷說,“你把離婚證書拿來,我就讓你上床。”孫玉甫強詞奪理地說,“這是我的床。”張慧婷說,“那我走好了!”於是張慧婷就搬走了。
坐在齊立言的車裏,張慧婷陶醉在一首孟庭葦的《冬季台北去看雨》的歌聲中,心裏漾滿了絲絲入扣的幸福,一家三口團圓在狹小而溫馨的空間裏,距離是如此的近,這是一種家的感覺。隻是這感覺太短暫,太虛幻,那本綠色封皮的離婚證書以法律的名義將他們否定在這個空間裏。張慧婷心裏說不出是後悔,還是感動,車輪聲正在輾過她複雜的心情。齊立言問張慧婷,“去哪裏買床?”張慧婷說,“不買了,小慧就跟我睡。我們帶女兒去轉轉吧,聽說東湖那一片蘆葦蕩被開發出了,那裏有野餐、棧道、小木屋,中午就在那裏吃燒烤,好不好?”小慧嚷著,“爸爸,我要去!”齊立言說,“好,帶你們去吃燒烤!”張慧婷問齊立言,“你要不要給韻玲打個電話請假?”齊立言說,“不用了。”但他不解釋為什麼不用,他們之間的距離並不因為在同一個車裏而完全消失。
齊立言是下午三點多鍾趕回酒樓的,這時酒樓裏已經空了,王韻玲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生悶氣,中午她都沒吃飯,見齊立言進來了,她一句話沒說,齊立言將一包在蘆葦蕩買回來的菱角遞給王韻玲,“剛出鍋的,很香,我是專門為你買的。”王韻玲連看都不看,眼睛盯住牆上的一幅《秋風蘆葦》的國畫,國畫上的浩瀚的蘆葦蕩裏暗藏著看不見玄機,所以她冷冷的聲音像是從腦袋後麵發出來的,“蘆葦蕩是偷情野合的最好去處。”齊立言笑了起來,“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王韻玲以固定的姿勢和語調說,“你不覺得你已經是大款了嗎?”齊立言有些沉不住氣了,“我總認為你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女人,可你這段日子越來越不近情理了,我女兒難道都不讓我見嗎?”王韻玲順手拿起手邊的一份晚報又重重地摜到桌上說,“張慧婷是你女兒嗎?”
王千給齊立言打電話說,“市政協程涵主席找到我,要我給你大哥齊立功貸兩百萬開發房地產,房地產利潤高,風險也大,而且他的合作夥伴還是廣東的,具體情況摸不準,齊立功畢竟不是貸款開酒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看在你的麵子上,我隻答應了一百萬,把你準備還的那一百萬貸款轉給你大哥,對你我是信任的。”齊立言抓著話筒,像抓著一隻燙手山芋,扔掉也不是,拿著也不是,遲疑了一會,齊立言說,“王行長,我不把錢交到你手裏,心裏就不踏實,壓力太大。萬一他做砸了,這一百萬算我的,還是算我大哥的呢?王行長,小弟我混到今天不容易呀,萬一有個閃失,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我這麼多年付出的心血。”齊立言明確表示了不願將自己的一百萬轉借給大哥齊立功。
王千聽懂了齊立言的意思,於是就說,“要不這樣吧,我讓你大哥來辦貸款手續,你做個擔保怎麼樣?”齊立言說,“王行長,我自己的貸款都沒還清,拿什麼做擔保呢?”王千說,“拿你這個人做擔保,我相信你,所以你隻要簽個字就行了。”齊立言說,“我大哥拿天德酒樓做擔保不就行了。”王千說,“你該不會跟你大哥有什麼過節吧?”齊立言說,“沒有,沒有。隻是我覺得自己擔不起這個責任。”
第二天,齊立功主動來到光複大酒樓找齊立言,齊立功在走到齊立言辦公室門口時,突然猶豫了起來,他站在門外抽了一支煙,還是鼓足勇氣敲響了那扇沉重而傲慢的木門。齊立功進門時刹那間有一種乞丐的感覺。
齊立言見是齊立功,站起身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大哥,這麼早呀!來給我傳經送寶了?”話雖說得客氣,可齊立功聽起來卻像是話中帶刺,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訕笑著說,“我哪敢到你這來指手劃腳,找你是想請你幫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