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內,酒樓各部門居然發現並上報了三百二十多個細節問題,經篩選確認了二百八十六個獲細節發現獎,獲獎細節中有衛生間手紙柔韌度不夠,筷子紙套上電話號碼字跡太小老年人和眼睛不好的人看不清楚,訂餐卡片太窄夾在名片中不容易被找到,每桌贈送的打火機大拇指按壓太費力等等,全都是雞毛蒜皮的細節,送上來一個個細節比送上來一根根金條還要讓齊立言高興,細節發現獎當場去財務部兌現,每個細節獎獎金二十塊錢,一個星期齊立言共發出了五千七百二十塊獎金,第二個星期細節問題就越來越少了,有的相當於故意找茬了,如鍋仔底火太大,霧氣彌漫影響到了顧客看清鍋仔裏豐富的菜肴,齊立言說鍋仔吃的就是一個熱氣騰騰的氛圍,徽菜館的那位身材纖細嗓音清甜的服務員小倩就沒領到獎金。
光複大酒樓員工的工資標準比其他酒樓要高出近一倍,比外資企業要高出百分之十,這才符合中國餐飲第一樓的身份,一到兩年後,他要一些外國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姑娘到酒樓裏當迎賓小姐,當端盤子的服務員,到那個時候,光複酒樓就成外國人的外企,聘不起美國的姑娘,弄一些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的也行。他的腦子裏總是冒出一些超出常人想象的奇怪的想法,王韻玲迷戀齊立言的正是這些反常的思維。有一天,晚報上登了一個小貪官嫖娼,皮條客告訴他說是俄羅斯女孩,可後來被公安抓到後卻發現是新疆維吾爾族少女,齊立言對王韻玲說,如果到時候因勞務簽證麻煩招不到外國姑娘的話,聘一些維吾爾族姑娘頂替一下倒是一個好辦法,王韻玲很詫異地看著齊立言,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這不會是你的真實想法吧?”齊立言抬起頭看到王韻玲眼睛裏是警察的目光,他笑了笑說,“當然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降低成本,才能增加利潤,而有些成本是不能降低的,比如說一到夜幕降臨,六層高的光複大酒樓自上而下燈火通明,每個包廂,包括六樓的辦公室,不管有沒有人,全都要打開燈,不留一個死角,一個月光電費就是三萬多,這是打造光複大酒樓這艘停泊在夜海裏超級航母形象必須支付的成本,一分都不能降。而有些成本卻是可以控製的,肉製品已經與南京的一家肉聯廠簽訂了專供合同,每天一早冷凍車送來一車豬肉,成本比零售價降低百分之八,一天節省下近一千元,米、油、蔬菜、海鮮正在逐步實現專供,成本降幅都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左右,每天要省下三千多塊,煙酒雖然在批發價以下沒拿到折扣,但折扣給了張慧婷,其產生的意義比折扣要大得多;水產品是快船幫老四何斌介紹來的,齊立言問什麼價,何斌說,“齊總,隨你定!”齊立言說,“按批發價怎麼樣?”何斌試探著說,“你要的量大,還可再降一點。”齊立言說,“你介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要是狠殺朋友的價就不夠朋友了。”這是心照不宣的事,多出來的一兩個點就讓給何斌了,何斌又不是慈善家,幫齊立言的維護酒樓治安鎮守酒樓前的廣場,分文不取,這在柳陽是破天荒的神話,齊立言自然心裏有數。所以這實際上是一筆降低了隱形成本的買賣。齊立言發現自己經過這些年的摔打,把腦子摔打得跟計算機一樣靈敏而準確。
然而,這台計算機在對王韻玲的各種信息處理上運算得不夠準確,信息誤讀直到很久以後齊立言都想不明白。齊立言以為王韻玲自酒樓開業以來常常與自己意見相左,是因為共同創業成功後,自己對她重視不夠,關心不夠,心裏產生了失落感,所以他想給她更多的權力,比如以後人事安排上、采購選擇上由她全權拍板,在員工麵前大樹特樹她的權威,強化她的副總地位,有分歧時,盡可能用商量的口氣跟她說話,而不再以霸道和強硬的口氣頤使氣指。女人是需要尊重的,尤其需要把身體和情感全都交給了那個男人的尊重。關心女人就像管理酒店一樣,首先要從細節做起,以前忙著拚命創業,他們吃飯睡覺局限於基本的生理衝動,從來就顧及不到細節的表達和細膩的撫慰,這個舍生忘死跟著自己的女孩,如同一架機器跟著自己的節奏在運轉著,現在,他有時間也有能力給予這個含辛茹苦的女孩以愛情的滋潤和體驗,她是這艘航空母艦啟航前最初的核動力。意識到這一點,齊立言開始從細節做起了,晚上兩人筋疲力盡地回到六樓隱蔽的套房裏,齊立言為她放好洗澡水,讓她進去泡個熱水澡,出浴後,削好一隻蘋果遞給她,王韻玲裹著雪白的浴巾,躺在床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啃著蘋果,幸福的感覺由內而外地縈繞著全身,被嗬護、被疼愛會讓每一個女人眩暈,所以當齊立言從浴缸裏出來走到床邊時,他還沒擦幹身子就被王韻玲一把抱住,身上的浴巾脫落了下來,兩個人滾作一團,瘋狂地做愛,天花板上蓮花吊燈將稠密的燈光拋灑到寬闊的席夢思大床上,並清晰照亮了他們死去活來的每一個細節,他們不謀而合地在顛峰時刻同時引爆,燈光因此黯然失色,時空被炸得粉碎,當他們大汗淋漓地完成了一次愛的合作後,兩人相擁著一夜無夢。第二天一早,王韻玲睜開眼睛的時候,齊立言已經在微波爐裏熱好了牛奶,從冰箱裏取出的鹵雞蛋和一份夾心麵包放到茶幾上,然後他走到床邊捏了一下王韻玲的鼻子,“寶寶,起床吃早飯吧!”王韻玲慵懶地坐起來,用手指理一下亂了的頭發,看到窗外的天空很寬、很藍,於是就很舒心地笑了笑,眼睛裏流露出小鳥依人般迷離而溫情的目光。
這天吃了早飯,齊立言要王韻玲跟他一起去天德速凍食品廠找齊立德談速凍食品的價格,光複大酒樓現在每天進貨量占到食品廠產量的百分之二十以上,齊立言覺得在批發價基礎上應該再讓一到兩個點,兩人穿戴整齊,坐上“紅旗”,車子發動後,齊立言突然又熄了火,拔出車鑰匙,“不去了,你打電話讓我二哥過來一趟,價格你跟他談。”王韻玲望著齊立言嶄新的白襯衫和一絲不苟的頭發,“你們兄弟之間有什麼話不好說的,為什麼要我談?”齊立言說,“弟兄之間談錢,麵子上有點掛不住。”王韻玲沒說話,她知道齊立言內心裏是不願意主動上門,店大欺客,客大欺店,齊立言現在是齊立德最大的客戶,他是有意無意地擺出大老板的勢子,這讓離開了床鋪的王韻玲心裏很不舒服。
齊立德開著車子回荷葉街了,他給老爺子買了一筐桃子、杏子等新鮮水果送過去,老爺子從湖邊散步剛剛回來,他拄著龍頭拐杖,胳膊上套著的籃子裏買了一條瓠子、一把莧菜,還有一條活蹦亂跳的鯽魚,齊立言從黑色轎車裏鑽出來拎著水果跟在老爺子的後麵步子走得小心謹慎,“爸,夏天快到了,我準備今年給你換一台新的壁掛式空調。”老爺子對齊立言嶄新的轎車和壁掛式空調以及他手裏拎著的一筐水果顯然沒有表現出喜出望外的熱情,這讓齊立言心裏很不踏實,老爺子走進堂屋後將籃子交給吳阿嬸後,對齊立言說道,“你的貸款已經還了多少?”齊立言見老爺子為貸款擔心,就放下心來,“爸,我還沒來得及跟你彙報,四百八十萬貸款一年還清。”老爺子用龍頭拐杖驅趕著在他麵前飛舞的一隻蒼蠅,蒼蠅機敏地飛向空中,然後停歇在中堂對聯的“幾百人家無非積德”的“德”字右上方,像是“德”字上筆誤多出了一點,老爺子背對著蒼蠅說,“你大哥要投資房地產,那是一個陌生的行當,你有什麼好的主意,可以跟他說說,弟兄之間要互幫互助,而不是同室操戈。”齊立言很意外,他沒想到齊立功已經提前開始為自己尋找退路了,“爸,大哥沒跟我說起過這事,我就不便多嘴多舌了。不過,他投資房地產,倒也不失為一個上全之策,東方不亮西方亮,這樣一來,他反倒少了許多風險。”老爺子枯澀的目光咬定齊立言,“酒樓怎麼辦?”齊立言說,“爸,說句老實話,我大哥不是開酒樓的料。”這話說得太輕狂,老爺子臉上老人斑的顏色變深了,“祖上傳下來的天德招牌不要了?”齊立言本想說不要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見老爺子臉色難看,就忍住不說了,他話鋒一轉,完全走題了,“爸,大哥的酒樓不是開得好好的嘛,你得關心關心我新開的酒樓,這麼長時間你都不去,我還想請你給我參謀參謀,多提一些意見呢。”老爺子對齊立言很有看法,三個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自齊立言挖走了丁仁寶,他的感情立場一下子轉到了齊立功那裏,他發現自己寄予了很大希望的這個老三連衣服紐扣裏都塞滿了不可一世的野心,野心的第一個目標就是逼著老大齊立功繳械投降,老爺子不是看出來的,也不是嗅出來的,而是心靈感應得出來的。
齊立言跟老爺子應付了幾句,就走進了院子,院子裏被撞斷的桂花樹斜著身子頑強地活著,而且活得得枝繁葉茂,隻有那口被撞爛了的水缸歪在石磨旁,毫無借屍還魂的跡象。齊立言打開光複號車間的門,一縷陽光撲進屋內,照亮了落滿了灰塵的汽車,他看了一會,沒碰一下,然後去廚房對吳阿嬸說,“吳阿嬸,你每個星期把屋裏的汽車擦洗兩次,我一個月加你一百塊錢。”
回到光複大酒店已是中午十一點多了,王韻玲和齊立德已經談好了速凍麵食的批發價格,齊立言推開王韻玲辦公室的門,齊立德正準備走,齊立言好像對他們談價格的事一無所知,見麵就對齊立德說,“二哥,來結貨款的?以後你就不要親自來了,打個電話,讓財務部劃到你賬上去不就行了。”齊立德愣了一下,說,“韻玲讓我來談批發價格,她堅持要再讓兩個點,從下一批貨開始,就按新價格結算。”齊立言見木已成舟,就很不在意地說,“韻玲也真是的,跟我二哥還這麼斤斤計較。”齊立德看著一旁沉默不語的王韻玲說,“你找韻玲做大管家,是找對人了,一年下來,少說也得省下三四萬。”齊立言說,“其實也沒什麼,光複大酒樓一年四五百萬利潤,多三四萬發不了財,少三四萬也窮不了。”
齊立言留齊立德中午在酒樓吃飯,齊立德說要趕回廠裏發貨,走了。
齊立德走後,王韻玲像看著陌生人似地看著齊立言,她已全無床上時的溫柔和嬌媚,“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明明是你要齊立德過來的,還裝著不知道,如果你要是不在乎這一年三四萬,我馬上就讓財務部按老價格結算。好像是我要榨齊立德的油似的,你自己心裏打著小算盤,一股腦全推到我身上,自己反倒落了個大好人。”
齊立言笑著在王韻玲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我們是弟兄,殺價太狠了,傷感情,下午我送你去駕校學車。”
王韻玲脹紅了臉,回一句,“我不去!”
柳陽城裏的人現在要是以飯局打賭的話,脫口而出的一句就是,“要是輸了,我就到光複樓擺一桌。”張慧婷母親周麗鳳那天在揚劇團姐妹們聚會時打賭輸了,等到她意識到光複樓是當年不許上門的女婿齊立言開的酒樓時,已經來不及反悔了。
市揚劇團已經倒閉十三年了,當年劇團裏的姐妹們畢竟在舞台上摸爬滾打了許多年,雖說當初為爭演角色鬧得臉紅脖子粗,可眼下主角配角都已經不是角了,同病相憐讓她們盡釋前嫌感情反而更親近了,主角采紅菱過五十歲生日那天,將失散多年的姐妹們全都請到了一家檔次很低的小酒店裏聚會,她們圍繞著滿是油膩的圓桌一邊大吃大喝一邊回憶著劇團裏的光輝歲月,那種感覺就如同憑吊一次輝煌的失戀或一位死去已久的偉大祖先。喝了一些葡萄酒後,王千行長的同居女友雪梅跟張慧婷母親周麗鳳為性感風騷的豔星麥當娜是美國人還是英國人打起了賭,這本來是一個很無聊的話題,可這些被舞台拋棄的女人們對還在舞台上的麥當娜充滿了嫉妒和敵意,於是就拿人家麥當娜的生活作風不檢點開涮,說她不僅玩遍了美國法國德國的男人,還玩過越南的小男人,非洲的黑人,連十六歲的小男孩也不放過。周麗鳳年近六十,記憶力當然沒有四十歲的雪梅好,所以她在說起麥當娜時就很是不以為然,“麥當娜虧得她是英國人,要是生活在中國,唾沫星都能把她淹死。”雪梅突然發難,“周大姐,你怎麼說麥當娜是英國人,什麼時候你把她戶口遷到英國去的呀?”周麗鳳很生氣地說,“雪梅,你這個小丫頭,年紀不大就頭腦生鏽了,她不是英國人,還是中國人呀!”於是兩人就爭起來了,喝了幾杯酒,說話也很衝動,雪梅說是麥當娜是美國人,而周麗鳳卻一口咬定是英國人,兩個人抬起了杠,雪梅就說打賭,誰輸了誰在光複大酒樓請姐妹們再去搓一頓,周麗鳳說誰不請誰就是活寡婦。眾姐妹起哄著推波助瀾,說一定要賭出個結果來。結果當然是周麗鳳輸了。
周麗鳳是一個虛榮的女人,既然已經輸了,她就不得不承諾兌現,姐妹們輪番打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到光複大酒樓請客,她說過幾天就請。七月初六是周麗鳳的生日,按每年慣例,張家城裏的至親都要聚在一起吃一頓飯,張慧婷星期天帶著小慧回娘家問周麗鳳今年在哪兒安排,周麗鳳說在光複大酒樓,張慧婷很為難地說,光複大酒樓是齊立言開的,周麗鳳說齊立言開的怎麼了,又不是不付錢吃白飯,怕什麼。張慧婷實在不想跟父母一起去光複樓過生日,她覺得那等於是一家人去接受光複樓的燈光和餐具的嘲弄和諷剌,周麗鳳很痛苦地說出了打賭輸了飯局的實情,光複樓不僅躲不過去,而且這次要請兩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