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婷晚上回到出租屋把二十二平方的房子拉了一道布簾,裏麵隻留了一張床的位置,磚頭搭的台子上鋪了幾張報紙,電飯鍋、水瓶、箱子、鏡子、鬧鍾、大寶護膚霜全都擠在上麵,像是一群落水的難民擠在一條危險的漁船上,張慧婷收拾停當,已是晚上九點多鍾了,她用電飯鍋燒了一瓶開水,泡了一碗“康師傅”,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屋裏很安靜,張慧婷能聽到每一根麵條在經過喉嚨時滑進懸崖一樣的聲音,這是很奇怪的感覺,離婚後的日子裏,她的感覺中總是不經意冒出一些尖銳的意象,諸如沉船、刀子、懸崖、火光、灰燼等不吉利的東西,她將方便麵盒子裏最後一口湯連同看不見的牛肉沫一起倒進了嘴裏,期待著日子和心情能從明天開始翻開新的一頁,那一頁上應該落滿了陽光和金黃色的水稻。
第二天一早天氣突然變臉,陰沉的天空憋到九點多鍾,終於飄起了細碎的雪花,張慧婷在屋裏指揮著送貨的工人安裝貨架和貨物上架,王韻玲站在細雪中看秋月公司的員工吊裝門匾,張慧婷小店開張沒通知任何人,隻是打傳呼讓王韻玲有空過來看看。
三個塑料貨架上分別擺放上奶油麵包、巧克力餅幹、棒棒糖、七彩豆、娃哈哈、可口可樂、酸奶,還有長毛絨玩具、塑料仿真槍、拚貼魔塊、兒童鞋襪、服裝等小商品,看著貨架上有些琳琅滿目的樣子,張慧婷被天氣壓抑著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看到藍底紅字的“慧婷兒童專賣店”門匾理直氣壯地懸掛在門楣上方,變形的字體幼稚而誇張,筆劃像是胖乎乎的麵包條拚裝起來的。
王韻玲是拎著一掛鞭炮來的。沒有花籃、鼓樂和前來祝賀的嘉賓,隻有兩個年輕的女子站在雪地裏,張慧婷捏著傳呼機看了一下傳呼機上的時間,連忙對王韻玲喊道,“十點十八了,點火,開業!”王韻玲將早已準備好的火柴劃著,掛在樹叉上的鞭炮火花四射,劇烈的爆炸聲炸碎了門前冷清的空氣,炸亂了漫天的飛舞的雪花,兩個女人在爆炸聲的推波助瀾下激動得拚命地鼓掌,張慧婷眼睛裏噙滿了淚水。
鞭炮爆炸聲並沒有引來顧客,風雪中匆匆而過的行人隻是歪過腦袋簡單看一眼,就繼續趕路,因為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店以如此寒酸的方式的開業實在難以讓行人產生駐足的興趣和熱情。鞭炮聲沒引來顧客,卻引來了房東,房東是一個斷了一條胳膊的中年男人,據說是當年在道上黑吃黑的時候被對手卸掉的,他的臉上還殘留著部分四肢健全時的凶悍,他站在張慧婷和王韻玲的麵前,抬起一隻完整的胳膊努力地打著手勢,“你說是住人,我才這麼便宜租給你的,要是開店,每月至少得加三十塊錢房租。”王韻玲不服氣地抗議說,“合同裏寫上開店加錢這一條沒有,要是沒有,你就是敲詐!”張慧婷拉開王韻玲說,“蔣老板,我這不是才開業嗎,等我賺了錢給你加房租好不好?”
房東一走,王韻玲也要回酒樓去了,中午還有許多酒水要調配,她對張慧婷說,“你有什麼事,就給我打傳呼,祝你生意興隆!”
門前空了,雪地上鞭炮碎屑像是落下的紅色花瓣,也像是灑滿一地的鮮血,張慧婷孤獨地守在門口,眺望著雪天裏人煙稀少的馬路,在等待著第一個客人出現。第一個客人是中午十一點出現的,一對老夫妻進門後氣喘籲籲,他們是到海棠街兒子家來喝狗肉湯的,老漢有些得意地說,“下這麼大雪,本來是不想來的,可兒子孝順,非要讓我們老兩口過來喝狗肉湯,說是溫陽補腎,強筋健骨,”他對老伴說,“你看一看,給孫子帶點什麼東西過去。”老太太沿著貨架走了幾個來回,選了一把玩具手槍和一盒巧克力餅幹,共九塊六毛錢,張慧婷接過錢心裏有一種大功告成的成就感,這種成就感被放大後就成了對將來門庭若市生意火爆的一次彩排和預演。她扶著老太太的胳膊送出門外,“雪天路滑,阿姨您小心慢走,有空歡迎再次光臨。”
老夫婦走了,小店的希望來了,張慧婷一下午都坐在店裏數著九塊六毛錢的票子,一張五塊、一張兩塊,兩張一塊,一張五毛,還有一毛錢硬幣,這些錢幣在祖國大地上曆經千山萬水奔赴張慧婷的手中,這是一種緣份。她想了許多,想了很久,九塊六毛錢的信心在雪天裏直衝九霄。傍晚的時候,一些路過海棠街到雙語幼兒園順便看望孩子的家長共有四位在店裏買了一些食品和玩具,還有一位家長給孩子買了一雙襪子和一個小棉襖,他們都說“你這東西太便宜了,現在都是獨生子女,能不能進一點好貨來賣。”張慧婷連聲說好。這些能上得起雙語幼兒園的家庭沒幾個像張慧婷一樣窮困潦倒的。現在的商家都明白,兩類人的錢最好賺,一個是女人的,一個是孩子的,黃順福要她以高出進價的一倍標價經營,可張慧婷隻高出了百分之三十,她怕人家嫌貴不買,可第一天經曆讓她明白,很多家長卻是嫌便宜了而不願買。
第一天開業賣了八十九塊錢,毛利潤將近三十塊錢,要是睛天,她的生意肯定要比今天好,遇到周末那就有可能更好,一種時來運轉苦盡甘來的幸福感讓張慧婷這個晚上久久不能入睡。後半夜的時候,屋外的雪停了,一輪圓滿的月亮懸掛在窗外深藍色的天空,類似於一種清白的人生。
齊立言到“荷葉浴池”找到二子鄭小海,二子是齊立言初中同學,從小就崇拜齊立言。一見麵,二子就問齊立言怎麼願意到這個地方來洗澡,齊立言說我不是來洗澡的,我是來打工的,二子說,“你別拿我開涮了,我開個澡堂子,跟混窮差不多,一年隻有秋冬兩季有些生意,累個半死到年底也就掙不了幾個錢,水費、煤炭都漲價,可我不敢漲價,一漲生意也就垮了。再說了,你是什麼人?國家的人才,上過電視,還跟市長握過手。我敢讓你到我這來打工,我給你打工還差不多。”齊立言說,“我哪是什麼人才,還國家的,連自家的都不是。眼下天冷,沒活做,吃飯抽煙的錢都沒著落,我想在你澡堂子裏幹一段搓背的活,掙兩個錢熬過這個冬天,開了春我還有別的事要做。”見二子還是有些將信將疑,齊立言說晚上請二子喝酒,就算是拜師酒了,二子看齊立言不是說著玩的,一時竟有些感動起來,他一拍齊立言的肩膀,“晚上我請你喝酒!”
荷葉浴池裏的冬天無比溫暖,隻是齊立言第一次在浴池裏脫光衣服的時候,他的身上和心裏一起冒汗了,二子見齊立言有些難為情。二子說,“澡堂子裏的人一律平等,赤身裸體的,既沒職務,也沒錢財,像從娘胎裏剛生出來的。”齊立言尷尬地笑了笑,將毛巾搭到肩膀上,一頭紮進了霧氣彌漫的池子裏,二子跟進來手把手地把自己的技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齊立言,“前胸後背力如揣麵,褲襠頸脖輕如流雲,拿捏推敲指點魂魄,揉按搓摩掌握精氣。”齊立言在二子言傳身教下,看著客人的身上的灰垢一團團地滾落下來,齊立言覺得那些灰垢像是秋收的糧食一樣,讓他心裏無比踏實和滿足,第一天進浴池裏準備動手前,二子對一澡堂子裸體說,“剛來的搓背師傅,前十個免費”,話音剛落,澡堂子裏一下子像魚一樣跳出二十多個來。二子不得不修正說,“半價!”都是窮人,半價也令人鼓舞,打烊的時候,齊立言手指關節突然麻木失靈,手中的毛巾不由自主地滑落到了地上。第一天下來,齊立言搓背十七個。搓背全價四塊,半價兩塊,搓背工跟二子四六分成,齊立言第一天掙了十四塊六毛錢,要是全價的話就能分得二十九塊二毛錢,那是月薪將近一千塊錢的高收入,隻是這一職業一年隻能幹四五個月,掐頭去尾,搓背的黃金時間隻有三個月左右,一年頂多也隻能掙三千塊錢,不吃不喝也不夠女兒小慧上雙語幼兒園的費用,齊立言這樣一盤算,走出澡堂後激動的心情很快就被深夜巷子裏的西北風吹涼了,好在他並沒有打算在澡堂子裏奮鬥終身,所以他就很放鬆地在巷口的一個餛飩挑子上花一塊二毛錢吃了一碗混飩,喝完了碗裏最後一口湯,空虛的胃裏頓時充實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