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立言一連串的反問加排比句無異於火上澆油,張慧婷脹紅了臉絕地反擊,“齊立言,你手摸心口想一想,要是你有能耐不讓老婆孩子住在這漏風漏雨的鬼地方,要是你有本事掏出一捆票子來讓小慧上得起雙語幼兒園,我爸媽能不來嗎,老大他們敢這樣把你不當人嗎?你不爭氣,還把一盆汙水往別人頭上潑!”說著嘴角就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這笑讓齊立言從頭冷到腳。
女兒小慧像一隻受驚的貓一樣蜷縮在開裂的奩桌邊,眼睛裏滿是恐懼。齊立言抱起女兒問張慧婷,“你去不去?”張慧婷說,“不去!”齊立言又問,“晚上老爺子生日宴會你也不去?”張慧婷說,“不去!”齊立言真的急紅了眼,“你要是晚上不去,你就不要再踏進這個家門!”張慧婷說,“那算你開恩了,我早就想離開這鬼地方了!”齊立言說,“這鬼地方也是你當初尋死覓活要來的。”張慧婷冷笑著說,“所以我說自己瞎了眼睛!”
齊立言抱起女兒轉身衝出屋外,屋外秋天的天空空空蕩蕩,殘破的巷子裏偶爾傳來的叫賣豆漿、油條、酒釀聲伴隨著竹筒單調的敲擊聲,丟了魂似的,喪鍾一樣淒涼。
齊立言出門後,張慧婷接到了一個傳呼,一個傳呼改變了這一天的走向,也改變了張慧婷一生的走向。
孫玉甫打傳呼給張慧婷是關於恒通銀行參保的一筆大業務,張慧婷在荷葉街街口鄭大爺那個雜亂無章的雜貨店花五毛錢回了電話,電話裏孫玉甫告訴她,他已經跟舅舅說好了,中午由他出麵在麗都賓館請舅舅吃飯,當場敲定。這筆業務要是能拿下來,張慧婷就可穩賺一萬二千多塊錢獎勵提成,這筆錢相當於他和齊立言兩個人五年的低保,相當於她在保險公司幹四年的底薪。
張慧婷放下電話後的第一個想法就是,為了賺到這筆錢,為了這個窮困潦倒的家,就是不參加老爺子生日宴會,也算不得犯了天條,當然她希望早點能談成,晚上以一種勝利凱旋的姿勢出現在老爺子生日晚宴上,她甚至想著在跟齊家三兄弟一起給老爺子敬酒的時候當眾公布這一成就,算是送給老爺子的一份生日禮物,也算是對暴發戶老大老二進行一次小小的挑釁,她說不去參加老爺子生日宴會是一句氣話。
五星級麗都賓館“蘆花廳”裏鋪著墨綠色地毯,金黃色真絲牆布將鋼筋混凝土的粗糙掩飾得一幹二淨,一幅“湖風蘆韻”的國畫與窗外的秋天遙相呼應,秋風乍起,畫麵上蘆花怒放,蘆葦蕩接水連天。中午的陽光從落地窗外湧進來,一種溫暖與浪漫的情調暗示了這是一個與貧窮和下崗毫不相幹的空間。
張慧婷走進來的時候,一身湖藍色羊絨套裙將苗條而又錯落有致的身材勾勒得無比清晰,而那雙風情萬種的眼睛讓大多數男人很難坐懷不亂,少婦的青春在二十八歲的年齡是足以致命的誘惑,孫玉甫用目光咬住張慧婷,先是一愣,然後笑著搖了搖頭,他無法想象眼前的張慧婷是從荷葉街蜂窩煤爐旁走過來的。
張慧婷見孫玉甫神情有些奇怪,進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人總是要老的嘛,你這樣一見麵就搖頭是不是有點太殘酷了?”
孫玉甫從棕紅色沙發上反彈起來,他接過張慧婷手中不知所措的坤包,一邊往衣服架上掛,一邊哈哈大笑起來,“恰恰相反,我搖頭納悶的是,你怎麼跟香港回歸倒計時一樣,二十八歲活成十八歲了。”
張慧婷說,“你這是恭維我呢,還是損我呢?”
孫玉甫立刻收起臉上的笑,誠懇而認真地說,“瞎子阿炳撞到你都不會損你,我怎麼會損你呢,我就是吃了老鼠藥中毒神智不清了,眼睛可是雪亮的。有一個秘密這麼多年我都舍不得跟你說,當年我們宿舍裏的陳歌因為你借給他三兩飯票,他激動得四個晚上沒睡好覺。”
張慧婷好久沒聽過甜言蜜語了,孫玉甫的讚美讓她一上午的怨氣頃刻間全都消了,心裏很受用,可嘴上卻不以為然,“那你咋不早說呢?”
孫玉甫別有用心地看著張慧婷,“我不就是怕你驕傲,怕你把我寫給你的詩撕了扔到洗碗池裏嘛。”
孫玉甫是張慧婷省財校的同班同學,喜歡文學的孫玉甫對會計和財務深惡痛絕,他以寫詩來反抗毫無趣味的數字與表格化的生活,而財校的學生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按計算公式來經營生活的,所以對酸歪歪的校園詩人孫玉甫不以為然,倍感寂寞的孫玉甫企圖以征服校花張慧婷來證明詩歌的價值,於是就對同是來自柳陽市的同學張慧婷不遺餘力地送上大量的情詩,張慧婷根本就看不懂那些排比句和形容詞,而且對這個腦袋因過於瘦小而使全身比例失調的老鄉相當反感。有一次在食堂打飯時,孫玉甫排隊站在她後麵悄悄地又往她的書包裏塞了一首詩,張慧婷竟然當著同學的麵將他的詩扔到了地上,孫玉甫臉上頓時夏天中暑般發燙。失魂落魄孫玉甫發了一會愣,然後悄悄地撿起那首被扔掉的情詩,第二天花八分錢郵票投給省青年報社,居然發表了,那首詩中有兩句多年後被證明是相當有名的:“沒有許諾的約會/我仍期待黃昏的來臨”。孫玉甫手裏攥著飄著油墨香的報紙,信心倍增,他覺得這下自己終於成為詩人了,於是在一個沒有許諾的黃昏,他再次鼓起勇氣將刊著情詩的一份報紙送給張慧婷,張慧婷推開報紙說,“我看不懂!”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完,扭頭就走。孫玉甫站在那個失敗的黃昏裏,很長時間都回不過神來。
往事如煙。孫玉甫和張慧婷分回柳陽後一直沒有聯係,各自成家後又都忙於為生計奔走,沒時間也沒必要再聯係。下崗的難堪讓張慧婷變得相當敏感,她連偶爾外地來同學的聚會也不參加,同學們在酒桌上不經意地說起校花張慧婷,免不了感歎唏噓一番,說張慧婷找錯了丈夫,真是應驗了紅顏薄命那句成語,有同學調侃孫玉甫說,“你如今發了,還不去關心關心你當年的夢中情人。”時過境遷,孫玉甫似乎已不太在意什麼,他舉輕若重地插科打諢,“你這不是逼我犯錯誤嗎,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大家也就都笑了起來,可這時候孫玉甫卻笑不出來了,他心裏總有一個解不開的結,這個結隨著他財富的遽增越扣越緊。雖說這麼多年來,孫玉甫閱曆過許多紅塵女子、經曆過無數風流韻事,可張慧婷對他所造成的情感打擊卻像是他生活中一筆長期拖欠的高利貸,時間越久,利息就越高。孫玉甫的內心裏一直潛伏著一種很頑固的意誌,即他總得要在一個合適的時機以一種合適或不合適的方式跟張慧婷結算一下這筆債務。今年春天的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喝過酒的孫玉甫開著他的黑色“帕薩特”經過路燈稀少的荷葉街,他隱約看到一個黑影從巷口拐彎處鑽出來,他想踩刹車,可騎著自行車的黑影已經側撞上車前燈,他跳下車嘴裏罵了一句,“他媽的,你找死呀!”,看到黑影已倒在了地上,他有些慌了,畢竟是酒後駕車,於是上前拉起黑影,是張慧婷。他們同時愣住了。孫玉甫連聲說對不起,張慧婷見是老同學孫玉甫,也就揉著疼痛的腿說,“看來我是命不該絕。”這起車禍並不嚴重,也就是自行車前輪跟汽車前燈相互蹭了一下,張慧婷摔了一跤,孫玉甫汽車前燈瞎了一隻。看問題不大,氣氛也就不再緊張了,孫玉甫借著酒性隨口冒出了一句,“真是冤家路窄呀!”。張慧婷聞到了孫玉甫一嘴的酒氣,於是很抑揄地說了一句,“李白酒後寫詩,你酒後駕車,你們詩人是不是都這個德性?”孫玉甫很不好意思地說,“別拿我開心了,我哪算什麼詩人,連你都看不起我,又哪敢跟李白攀上親戚。”張慧婷說,“你如今可是大老板了,我還敢看不起你?”短短幾句對話,十幾年的心裏疙瘩一下子全都消了,夜晚的情緒甚至有些溫暖,孫玉甫說,“改天我請你吃飯,算我給你賠罪。”張慧婷未置可否地說,“我哪有那麼大的麵子呀!”兩人從此就重新聯係了,張慧婷後來找孫玉甫推銷保險,孫玉甫說我這小公司員工根本不需要辦保險的,死生由命,富貴在天。不過他答應找剛從市國資委到恒通銀行當行長的舅舅王千,讓舅舅把恒通銀行的保險業務全交給她做,張慧婷辭不達意地說,“真的很感謝你,老同學就是老同學。”從春天到秋天,他們單獨喝過好多次茶,也吃過好幾次飯,從工作談到家庭,話也越來越多,一旦遇到苦悶時,張慧婷會情不自禁地找孫玉甫訴苦,孫玉甫為了配合她訴苦,也就拿出自己的一部分苦楚來與她交流,他說自己的老婆夜裏老是莫明其妙地起來夢遊而且脾氣越來越怪,腦子好像有了點問題,錢越多,日子越不順心。他們一邊享受著豪華空間裏溫暖而曖昧的燈光,一邊在強化著各自家庭生活的不幸,孫玉甫小心謹慎地拉近與張慧婷的距離並願意在不計前嫌的基礎上把曖昧進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