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玄宗升殿,百官齊集。賀知章引番使入朝候旨。李白紗帽紫袍,金魚像笏,雍容立於殿陛,飄飄然有神仙淩雲之致,手執一封番書,對番使官說道:“小邦上書,詞語悻慢,殊為無禮,本當加兵誅討,今我皇上聖度如天,姑置不較,有詔批答,汝宜靜候恭聽。”番使戰戰兢兢,鶴立於凡墀之下。玄宗命設七寶文幾於禦座之旁,鋪下文房四寶,賜李白坐錦繡墩草沼。李白即奏說道:“臣所穿的靴子,深恐不淨,怕汙茵席,乞陛下寬恩,容臣脫靴易履而登。”玄宗便傳旨。將禦用的吳綾巧祥雲頭朱履,著小內侍與學士穿著。李白叩頭說道:“臣有一言,乞陛下恕臣狂妄,方敢奏聞聖聽。”玄宗準奏道:“任卿言之。”李白道:“臣前應試,橫遭右相楊國忠、太尉高力士斥逐,今見二人列班於陛下之前,臣氣不旺。況臣今日奉命草詔,手代天言,宣諭外國,事非他比。伏乞聖旨著楊國忠磨墨,高力士脫靴,以示寵異。庶使遠人不敢輕視詔書,自然誠心歸附。”玄宗此時正在用人之際,且心中深愛李白之才,即準其所奏。楊、高二人暗想:“前日科場中輕薄了他,今日乘此機關便來報複,我們心中甚為恨卻。況番書滿朝無人可識,皇上全賴他能,不敢違旨。”隻得一個與他脫靴,一個與他磨墨,二人侍立相候。李白見此境況,才欣然就坐。舉起免毫筆一枝,手不停揮,須臾之間,草成詔書一道。另將別紙一幅,寫作副封,一並呈於龍案之上。
玄宗覽畢,大喜說道:“詔語堂皇,足奪遠人之魄。”及取副封一看,咄咄稱奇。原來那字跡與他來書無異,一字不識。傳與眾官看了,無不駭然。玄宗道:“學士可宣示番邦使官聽罷,然後用了大寶入函。”遂命高力士仍與李白換了雙靴。李白下殿,呼番使聽詔,將詔書朗宣一遍。其詔曰:
大唐皇帝詔諭渤海可毒:本朝應命開天,撫有四海,恩威並用,中外悉從。
頡利背盟,旋即被縛。是以新羅奏織錦之頌,天竺致能言之鳥,波斯進捕鼠之蛇,沸菻獻曳馬之狗,白鸚鵡來自河陵,夜光珠貢於林邑,骨利於有名馬之納,泥婆羅有良鮓之饋。
凡諸遠人,畢獻方物,要皆畏威懷德,買靜求安。
高麗拒命,天討再加,傳世九百,一朝殘滅,豈非逆天衡大之明鑒歟!
況爾小國,高麗附庸,比之中朝,不過一郡,士馬芻糧,萬不及一。
若螳臂自雄,鵝癡不遜,天兵一下,玉石俱焚,君如頡利之俘,國為高麗之續。
今朕體上天好生之心,恕爾狂悖,急宜悔過,洗滌其心,勤修歲事,毋取羞辱於前,翻悔誅戮於後,為同類者所笑。
爾所上書不遵天朝書法,蓋因爾邦所居之地,遐荒僻陋,未睹中華文字,故朕茲答爾詔言,另賜副封,即用爾國字體,想宜知悉,敬讀不怠。
李白宣讀詔書,聲音洪朗,番國使官俯首跽聽,不敢仰視,聽畢受詔辭朝。賀知章送出都門,番使私問道:“學士何官,可使右相磨墨,太尉脫靴。”賀知章道:“有相大臣、太尉近臣,不過是人間貴官。那個李學士乃上界謫仙,偶來人世,讚助天朝,自當異數相待。”番使咄嗟歎詫而別。回至本國,見了國王,備述前言。那可毒看了沼書及副封字大驚,與本國在朝諸臣商議:“天朝有神仙幫助,如何敵得他過?”遂寫了降表,遣使官入朝謝罪,情願按期朝貢,不敢複萌異誌,此是後話。正是:
幹戈不動運人服,一紙賢於十萬師。
且說玄宗敬愛李白,欲賜以金帛珍玩,又欲重加官職。李白俱辭謝不受道:“臣一生但願逍遙閑散,供奉左右,如東方朔事漢之故事。且願日得美酒痛飲足矣!”玄宗乃下詔光錄寺,日給與上方佳釀,不拘以職業,聽其到處遊覽,飲酒賦詩。又時常召入內庭,賞花賜宴。是時宮中最重大芍藥花,是揚州所貢。即今之牡丹也,有大紅、深紫、淡黃、淺紅、通白,各色各種。都植於興慶地東,沉香亭下。時值清和之候,此花盛開,玄宗命內侍設宴於亭中,同楊貴妃賞玩。楊貴妃看了花說道:“此花乃花中之王,正直為皇帝所賞。”玄宗笑說道:“花雖好而不能言,不如妃子之為解語花也。”正說笑間,隻見樂工李龜年,引著梨園中一班新選的一十六色子弟,各執樂器,前來承應。叩拜畢,便待皇上同貴妃娘娘飲酒命下,奏樂唱曲。玄宗道:“且住,今日對妃子賞名花,豈可複用舊樂耶!”即著李龜年:“將朕所乘玉花驄馬,速往宣召李白學士前來,作一番新同慶賞。”
龜年奉旨飛走,連忙出宮,牽了玉花驄馬,自己也騎了馬,又同著幾個夥伴,一直走到翰林院衙門裏來,宣召李白學士。隻見翰林院中人役回說道:“李學士已於今日早晨,微服出院,獨往長安市上酒肆裏吃酒去了。”李龜年於是便叫院中當差人役,立刻拿了李白學士的冠袍玉帶像笏,一同尋至市中,四處找尋。許多時候。忽聽得前街一座酒樓上,有人高聲狂歌道: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但得酒中趣,莫為醒者傳。
當時李龜年聽了,說道:“這個高歌的,不是李學士麼?”遂下了馬,同眾人入酒肆,大踏步走上樓來了。果見李白學士占著一副臨街座頭,桌上瓶中供著一枝兒繡球花。獨自對花而酌,已吃得酩酊大醉,手中尚持杯不放。龜年上前高聲說道:“奉聖旨立宣李學士至沉香亭見駕。”眾酒客方知是李學士,又聽說有聖旨,都起身站過一邊。李白全然不理,且放下手中杯,向龜年念一句陶淵明的詩來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念罷,便瞑然欲睡。龜年此時無可奈何,隻得忙叫跟隨眾人,一齊上前,將李白學士簇擁下樓來,即扶攙上五花驄馬,眾人左護右持,龜年策馬後隨。到得五鳳樓前,有內侍傳旨,賜李白學士走馬入宮。龜年叫把冠帶袍服,就馬上替他穿著了,衣襟上的鈕兒,也扣不及。一霎時走過了興慶池,直至沉香亭,才扶下了馬,醉極不能朝拜。玄宗命鋪紫氍毹毯子於亭畔,且教少臥一刻,親往看視,解禦袍覆其體。見他口流涎沫,親以衣袖拭之。楊貴妃道:“妾聞冷水沃麵,可以解醒。”乃命內侍取興慶地中之水,使念奴含而巽之。李白方在睡夢中驚醒,略開雙目,見是禦駕,方掙紮起來,俯伏於地奏道:“臣該萬死。”玄宗見他兩眼朦朧,尚未蘇醒,命左右內侍,扶起李白學士,賜坐亭前。一麵叫禦廚光祿庖人,將越國所貢鮮魚鮮,造三分醒酒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