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二
門前,微風,樹葉飄零,秋的蕭瑟無法隱藏。
門外的潤石猛然聽到了擎諾的聲音,幾年沒聽見了的聲音了啊,是那樣的熟悉、親切,仍然是如此溫潤如玉、風淡雲清,一下子就刺中了潤石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雖然忍了再忍,潤石的淚還是無法控製地溢滿了眼眶,他極力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心內無比自責,這幾年來,自己活的象狗一樣地醉生夢死,竟然一直狠心沒有來看看他唯一的弟弟,甚至一個電話都沒有。
自己怎麼能狠心至此?如果不是死期在即,自己恐怕還不會來麵對擎諾。
不是不想他,是自己無法麵對他,麵對那些噬人的往昔。
從小到大的擎諾總是象影子一樣追隨著自己,他看著自己這個大哥的眼神總是充滿信賴、尊敬、溫柔、溫暖,一絲絲的疑惑都不具備,沒有任何躲閃的坦誠與熱愛。
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盡管誰也不想這樣,可兄弟之情仍然以光速分崩離析,隨著歲月的變遷,弟弟正在他的生命裏漸漸遠去,漸行漸遠。
擎諾身上流淌的血液卻是終生與他一樣的血。
血濃於水;
一奶同胞。
潤石的聲音抖的厲害,帶著哽咽:“是哥。”
門內的擎諾臉色迅速慘白,是潤石的聲音!
盡管隻有2個字,可這是他夢裏都不會忘記的聲音,兩兄弟個人一張床上睡覺,一個鍋裏吃飯地生活了幾乎20年,潤石的聲音是擎諾生命裏最刻骨銘心的聲音,哪怕喝了孟婆湯都決計不會忘記,更不會聽錯。
但是,但是,他不是已經,已經,已經被槍決了嗎?
擎諾腦海裏一片空白,手裏卻以最快的速度打開一道道門關。
小豬站在樓梯上,聽不真切,疑惑地問:“是誰啊?擎諾,怎麼好像是潤石的聲音?”
小豬一邊說一邊暗罵自己是頭蠢驢,又沒聽真切了,隻是覺得好像相似,潤石不是早就。。。。了。
小豬猶猶豫豫地看著突然停止開門的擎諾,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擎諾現在很聽不得“潤石”這倆字,這不,擎諾一聽見潤石的名字,臉色又不爽了。
擎諾猛然抬頭,望著穿著一身白色真絲睡衣的小豬,她睡眼惺忪,抱著月球,已經打算回身回到樓上的臥室了。
門外的潤石乍然聽到了小豬的聲音,此刻的他縱有再堅強的靈魂,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楊潤石,你回來吧,我們都想你......"小豬幼年那稚氣的聲音,奶聲奶氣,卻飽含著真摯,不作假。當年她那句稚氣的話一直溫暖著他,直到現在。
這句溫暖至今還在他痛苦而輾轉反側的夜裏不斷縈繞著,讓他的心每一次會抽搐著疼很久很久,也支持著他在這一年來處於威爾遜教官的淫威下仍然能用破碎的心努力挺直了身子,任憑蕭瑟處的那些血雨腥風。
潤石的手顫抖著扶上了門把。
無數夢裏悱惻,
如今近在咫尺。
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已烏雲壓城,風聲獵獵,一場秋雨即將來臨。
不遠處一輛外表很平常的貨車裏,威爾遜教官與其他幾個中心局的警官一邊用監視器錄下潤石的一舉一動,一邊用極為精密的望遠鏡觀察著潤石的每個表情和動作。
一個教官看到了潤石稍微轉頭在拭淚,疑惑地說:“他怎麼哭了?以前天天被你弄個半死都沒看見他哭的?”
威爾遜教官哼了一聲,冷酷的眼神,嘲笑的言語:“他就是那種對外麵硬的要死,對親人就軟的要死的人,整個一沒出息的東西!他現在不哭才怪呢!”
他突然想起來潤石曾經也把他當著兄長與父親,試圖在他身上尋找一點點愛與關懷的那段時光來,立即緊緊閉住嘴巴,不說了,拿下望遠鏡就要去把潤石扭回去。
旁邊的警官拉拉他的胳膊:“別現在逮他回去,他好幾年才見他親弟弟一回,就讓他們兄弟倆見上一麵再抓他也不晚。”
威爾遜教官煩躁地說:“我沒閑心看他們兄弟倆互相擁抱地演戲!”
他一想起來自己一個堂堂的國際刑警組織的高級警官竟然被自己親手培養的死士偷襲得手、將自己打暈過去的事就氣的想抓牆,丟人啊,真丟人!
在此之前,他一向得意洋洋地自詡地球上沒幾個活人的身手及得過他的。
現在看來,這幾個活人的名單裏又加進了潤石的名字。
氣煞他也!
他氣恨恨地就想去拉車門,一個教官死死拽著他,勸道:“威爾遜,別意氣用事。你再給他10分鍾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以後就是局長身邊的助理,是咱局的紅人了,得罪不起。局長挺看重他的能力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咱的工作中很多時候需要別的局裏與部門的增援或者配合、協調什麼的,這些都是局長助理工作裏的一個小小方麵,這次他都馬上進門了你卻在他親弟弟麵前抓他回去,他得多恨你?以後的工作裏你不希望多一個敵人吧?”
威爾遜教官怒道:“他敢!中心局從來沒人敢做公報私仇的事!他敢在工作裏設置障礙,就是與那種罪不可赦的恐怖分子是同謀犯,我打不死他!”
別的警官苦笑:“他回去就有直接調動你的權力了。雖然級別沒你高,權限可比你大多了。”
威爾遜教官權衡再三,不甘心地鬆開了車門把手,惱恨地繼續抓起望遠鏡注視著潤石的一舉一動。
門內,擎諾反應極快,他三步並作二步,幾步竄上樓梯,用極低的聲音對小豬說:“是一個訴訟案的當事人,是一個華人,很不好惹,處處找我麻煩,你先躲臥室去,在裏麵插上門,無論什麼聲音也別出來!讓他知道了你的存在你以後就不安全了!”
小豬點點頭,擔憂地問:“那你...你別開門了,不安全。”
擎諾低聲笑道:“你二哥從來就不是一個怕事的人。越躲,別人越得寸進尺。”
退一步往往不是海闊天空,而是別人的得寸進尺-----這句話以前潤石經常對我們說。
可此刻的擎諾卻笑得非常苦澀。
雖然擎諾不太喜歡笑,卻是第一次笑的這樣艱澀。
小豬舔了一下嘴唇,揪著擎諾的袖子小聲叮囑:“如果他很難纏,就別開門了,什麼事讓他明天去你公司說。”
擎諾收起了笑容,再不說話,抱起小豬,送進了臥室的床上,迅速退出,將臥室門在外麵鍤好,幾步奔到門邊,猛地一把拉開了門。
四目相對!
恍如隔世!
心痛心碎!
門外的人,是如此地疲倦憔損。
門內的人,是如此地神采飛揚。
看見潤石的那一刻,擎諾心在極度震撼中已經停止跳動,思維裏一片空白,空白裏重複的閃現著曾經的那個狂傲不可一世的潤石與潤石的骨灰盒。
刎頸之交;
肝膽兄弟。
誰也不知哥哥那健碩而結實的身形上,卻布滿新傷舊創。
誰也不知弟弟那溫潤而犀利的靈魂裏,亦布滿新傷舊創。
然而,此刻哥哥的眼中,目光柔情似水。
..………..弟弟的眼中,目光凜冽如刀。
沒有一個字,潤石哽咽著猛然緊緊抱住了擎諾,泣不成聲。
擎諾被動地被他緊抱著,內心卻七上八下,抱著自己的這個人身上是熱的,淚水也是熱的,是活人,是潤石,是自己的大哥,可是那個槍決..是怎麼回事?
“諾,哥想你......”潤石低聲嗚咽。
他抱的是如此地緊,讓擎諾呼吸有些困難。
“你是誰?”擎諾沒有動,無數的情緒從他眼中閃過,最後彙成了低低的3個字。
潤石一愕,不自禁地放開了他,自視著他的眼睛,沉痛地問:“擎諾,是我。你是擎諾嗎?”
擎諾躲閃著他的目光,說:“你已經被槍決了。”
潤石一楞,哈哈一笑,他把這岔給忘記了,當時他被槍決以前確實是讓別人把他的隨身物件送給他弟弟,他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沒死成。
他完全沒顧及到擎諾會把他當成一個死而複生的人或者鬼魂來看。
潤石望了望門內,輕聲說:“我能進去嗎?進去說。”
擎諾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雨滴慢慢的一滴滴地落下,潤石的心有些暗淡了。
回去的路,每一步都走的非常艱難!
潤石快速地說清了他來美國以後經過的每一件事,包括濫交,包括淫蕩,包括販毒,包括布朗的死,卻唯獨沒有說他對小豬的思念,也沒有說這一年來威爾遜教官對他的殘酷虐待,更沒有說他被輪奸與3個月的死亡之期。
他隻是說自己的死士訓練快結束了,以後工作會很忙了,這次趁訓練之便路過波士頓就來看看擎諾。
擎諾聽完了,沉著地看著與自己一樣身高的潤石,伸手扒開他的頭皮,借著屋內的燈光,清楚地看到潤石的頭頂仍然有一個小小的月牙形的白色疤痕,那是他童年時被他們的父親拿瓷碗砸的。
再看他的手腕上也有一道豎著的疤痕,那是他在學校外麵當老大時與人火拚時被刀砍的。
更看他的脖子後麵,有一個針尖大的紅點,那是他的胎記。
都看完了,擎諾默然地看著潤石。
潤石一直很溫順地配合他的查看,此刻,他期待地等著擎諾的肯定。
曾經受盡摧殘,隱隱中等待的是這一刻吧.....
沉默了幾秒以後,擎諾不顧一切地死死抱住了他,失聲痛哭。
盡管在痛苦,他卻壓低了聲音。
兩個人都明白,小豬就在屋內。
潤石含淚,也緊緊抱住了血脈相連的弟弟,滿心慰藉。
幸福與溫暖,鋪天蓋地而來,將他湮沒。
在這一刻,這幾年遭遇的無數苦難、無數艱險,都已經變成了塵埃落定的淡忘,很疲憊,很無力,很累,很乏,他身體裏全部的生命力在擎諾的擁抱中,瞬間全部蒸發。
潤石累的什麼也不想思考,隻想在弟弟的懷抱裏就此昏睡,沉入最溫暖的親情世界,直到滄海桑田,再不醒來。
雨絲斜斜地吹著,打在潤石的頭發上嘴辱上,有點甜絲絲的感覺,雨水落在潤石憔悴的臉頰上,凝成晶瑩的露珠,折射著光芒。
擎諾輕輕摸著潤石消瘦憔損的臉,眼神複雜。
不用潤石開口說,擎諾也能猜出他這一年的死士訓練生涯裏遭的什麼罪。
潤石一楞,緊緊地望著擎諾的眼睛,擎諾剛才瞬間流露出的眼神,從前經常看到,在他挨打的時候,在他受傷的時候,在他拚命節衣縮食積攢每一分錢的時候.......以前的潤石年紀小,從來未曾讀懂過;現在曆盡痛楚的他終於懂了,那叫心疼。
心疼
隻有兩個字,卻讓金剛鑽一樣堅硬的潤石在一霎那淚如雨滴。
他的聲音微弱得幾至不可聞:“擎諾,哥沒事。哥過的挺好。”
擎諾含淚,點點頭,重新緊緊摟住了他。
親生兄弟,經過歲月沉澱的兩個生命間的信賴與依賴,那相依為命的過去,那種深厚的感情,無以比擬。
貨車裏,幾個教官看的鼻子酸酸的,不住歎氣。
威爾遜教官也看的眼眶發熱,慶幸自己剛才沒魯莽地將潤石抓回去。
年輕時,我們都幼稚,頻頻犯錯,犯錯是允許的,但別犯那種無法回頭,無法挽回的錯誤,任何錯誤的修正都需要要花代價去彌補,問題是這個代價的大小,千萬別犯下將用自己的一生去做代價來修正的錯誤,這樣的一生盡毀。
潤石一時腦子進水去販毒,他付出的代價、別人為他付出的代價是如此的巨大,他一生都無法彌補,甚至連兄弟見一麵都成了奢侈。
錢,這個東西,夠吃夠穿就好,拚命撈那麼多難道很有益?
吃,不過一盤;難道你想頓頓滿漢全席?
睡,不過一床;難道你想夜夜白金漢宮?
死,不過一墓;難道你想在陰間搞房地產業?
兄弟倆緊緊抱靠在一起,仿佛合成一個形體。
擎諾邊流淚邊摸著潤石的臉和頭發,仿佛怕他再突然消失不見。
潤石對著擎諾慈愛地笑著,那是一種疲憊的、溫和的、透明的笑。
他抬頭看看二樓那唯一亮著燈的窗戶,眼神裏滿是思念的離愁別緒。
他知道,她就在樓上。
小豬,她今生仍然有無數的選擇,無數條路可以走,自己已經無路可走。
經過了那麼多滄桑,自己不再是那個自己,那她還是那個她嗎?
灰暗的夜空中看不見月光,雨越來越大,砸在了每一個角落。
潤石輕聲說:“雨大了,我呆一會就走。以後很久都不能再來看你了,我...我能進去避避雨嗎?”
他說的小心翼翼,也可憐兮兮。
擎諾被潤石的話語驚醒,愕然地抬起頭,看著潤石,四周的景色模糊不清,潤石疲倦沉靜的聲音像這幅景象中一部分。
潤石看著錯愕的擎諾,解釋說:“我一路從康州開車來的,幾天幾夜地開車,一直沒睡覺,我想進去歇一會....行嗎?”
這是親弟弟的家啊.......卻不得不這樣將自己降低到塵埃裏.....
世界上的悲哀莫過於此。
君莫說,西風殘照!
擎諾快速考慮著潤石的請求,他的臉逐漸顯得很僵硬,沉默一下,說:“好吧,我們進去小聲說話。”
潤石感激地笑了一下。
他們進門了,關上了門。
威爾遜教官他們看不到了,煩躁起來,一個教官說:“他不會從地洞跑掉吧。”
另一個教官譏笑他說:“他弟弟沒事挖個地洞幹什麼?存金條?你看電影看太多了吧。”
威爾遜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進門以後,潤石打量著溫馨而整潔的屋內環境,橙黃閃亮的地板,鋪在樓梯上的白色毛毛地毯,暖色的窗簾,窗邊掛著小豬喜歡的那些小玩意,藤編的小籃子、風鈴等等。
這一切都證明他們倆過的很幸福。
潤石看到了擎諾手指上精美的結婚戒指,心中一痛,麵上卻微笑依然。
牆壁上掛著小豬抱著月球的照片,她笑的柔和溫暖卻有些悲戚......小豬,你真的幸福嗎?
透過沒拉好的窗簾可以看到後院的遊泳池與白色秋千。看到白色秋千,潤石胸口一酸,淚水幾欲奪眶而出。
年少時代的種種山盟海誓.....小豬,我們結婚以後,在國外的小鎮買一個童話一樣的房子,房子前麵有一個白色的秋千,你抱著我們的孩子在蕩秋千,我在廚房裏做飯.....
昔日的濃情蜜意、耳鬢廝磨仍然在這個疲倦已極的男人耳朵縈繞,那種失落和落寞的神情怎麼樣也無法掩飾。
雖然潤石什麼話也沒說,可是擎諾分明聽到了他的心裏一道道清晰的淚痕劃過的滴答聲音。擎諾不禁有些心動,心裏掙紮著要不要叫小豬下來,幾分鍾以後卻否決了這個想法。
小豬現在還對潤石念念不忘,如果真的見到了潤石,曾經的愛情便會如洪水絕提,說不定今晚就會跟隨潤石離開自己,自己苦心經營幾年的婚姻就落花流水東飄零了。
失去了小豬,他無法想象自己以後的每天每時每分會如何孑然一身地淒慘度過。
“她....在這裏嗎?”潤石問的小心翼翼。
“她在樓上,已經睡覺了。”擎諾回答道,他的語調雖然溫和,卻用一雙銳利如鷹集的的眼睛注視著潤石,迫使潤石移開了視線。
彼此沉默了一會。
擎諾去拿毛巾幫潤石擦擦被雨水打濕的頭發與衣服,潤石接過了毛巾,自己擦。
擎諾給潤石倒了一杯啤酒,問:“吃晚飯了嗎?”
潤石急於趕路,從早上到現在水米未進,他擔心一旦被威爾遜教官抓回去,他此生就再無法見不到小豬和擎諾了,因此他盡量節省每一分鍾。
潤石接過啤酒,一飲而盡,笑道:“我吃了。”
半夜三更了,他不想給弟弟製造麻煩。擎諾明天還得上班,都是為了生計打拚的人,知道他的難處,潤石打算見到了小豬就立即返回基地。
擎諾點點頭,成熟而從容。
“我和小豬已經結婚了,我們很幸福。”他親切地說著,微笑:“醫生說小豬的身體已經恢複了,可以要孩子了,我們已經做好要孩子的一切準備工作了,哥,等孩子出生以後你一定回來看看,幫孩子取個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