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2 / 2)

我立刻給大哥打電話,告訴他父親的病情。大哥在電話那頭說,三子,我現在忙,人家剛給了我機會,總不能不表現吧?

天哪,這就是大哥!

我忽然想,要是那個姓吳的男人病了,大哥也會這麼說麼?

這想法嚇我一跳!

那個秘密是老二發現的。其實,老二所有的作為都跟那秘密有關。包括對荷,包括對母親,老二隻是以他的方式發泄著不滿。這個被父親喊了一輩子野種的家夥,竟然用這種怪異的方式報複著父親和我們。

老二是在堡子裏就發現這秘密的,那時他不過幾歲。那個姓吳的男人有一天去見荷,他們在麥地裏偷溫舊情,被老二發現了,老二嚇得捂緊嘴巴,生怕一張嘴便把要死的禍亂闖出來。可憐的老二,他提心吊膽,幾十年為父親守住這麼一個秘密。父親罵他野種時,他便變本加厲地詛咒荷,他想隻有詛咒荷,才能讓父親的痛苦減輕點。其實他哪裏知道,父親到現在也不知道真相。我們自信的父親,怕是打死也不會相信,當年他窮追猛打得到手的七仙女荷,隻不過是一朵被人采摘過的花,而且不可思議的是,她竟敢大著膽子將大哥生在我們家。生性風流的荷,她是不在乎父親有何想法的,包括堡子裏,她一樣敢跟別的男人野合。所以老二到今天也不敢理直氣壯跟父親澄清,他不是野種。他隻能背負著野種的痛,跟父親和他的女人們做堅決的鬥爭。直到有一天,父親當著大安和佟星麵罵他野種時,他才瘋狂地想到要報複。

他要讓父親真實地體驗到,一個人背負著巨痛生活是多麼的不輕鬆。

沒想到,老二這一瘋狂,卻讓母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那是一個雨天,我至今還記得,羊下城的天空被糜爛的陰雨籠罩著,霧氣也像湊熱鬧似的,把羊下城罩得蒙蒙一片。老二突然跑來,指著父親的鼻子,你不是罵我野種麼,那我告訴你,真正的野種正在喝酒呢,你敢不敢去見?!父親聽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剛剛被他臭罵過的野種發什麼神經,他不屑地衝老二哼了一聲,然後繼續抱著他的留聲機,聽母親白美伊新唱的一段曲兒。老二見父親如此輕蔑地對他,腦子裏的那根神經突然就跳了起來,你不敢是不,哈哈,你怎麼敢呢?你是怕看到那一幕,自己再也沒臉活下去吧。說完,他狂笑一聲,揚長而去。父親啪地關掉留聲機,兩隻眼睛像恐龍蛋一樣盯著母親白美伊,這雜種,發什麼羊癲風?母親白美伊臉色唰地一白,手裏的藥瓶掉地上。不行,我得去看看。父親說著就要出門,母親一把攔住他,這大的霧,你到哪去?瘋子的話你也聽?母親這麼說著,自己卻匆匆往外跑。

母親緊追慢攆,總算趕上老二的腳步,母親看見老二朝一家酒館走去,她疑著的心涮一下變暗。天啊,她這麼叫了一聲。那一刻母親已知道老二要父親去看什麼,看誰。雙腿一陣發軟,身子不由得朝後傾了傾。可是她已看見父親的影子,父親一定是從老二和母親兩個人的失態中覺察到什麼,所以想親自落實一番。還好,他比母親遲了一大步,加上他不習慣走霧路,母親才有時間把一切處理得從容一點。母親快快地朝老二趕去,這時候她的心裏像擂鼓一樣,不要啊,千萬不要。她真是害怕,害怕看到那一幕,可她不敢放棄,她一定要搶在災難前麵,替父親把老二揭開的鍋蓋原扣上去。扣住鍋蓋,把一切煮爛在鍋裏,這是母親的生活原則,也是母親保持這個家庭安寧的惟一辦法。她實在不想讓這個千瘡百孔的家庭再捅開一個大窟窿呀。她幾乎跑著,她一定要跑過那條馬路,去告訴裏麵的人,快點走開吧,要是讓你父親看到,他還怎麼活?她幾乎要衝馬路對麵的酒館喊了,她相信那裏麵坐著兩個人,一個是父親最為欣賞的兒子大哥,一個,就是母親至死也不能告訴父親的那個男人。

就在母親快要跨過馬路的一瞬,災難發生了。一輛卡車穿過厚重的霧,照準母親開過去。走在前麵的老二聽見一聲慘叫,扭頭一看,就看見我年輕美麗的母親弧線一樣飛舞在空中。她像蝴蝶一樣撲扇了幾下翅膀,然後衝老二擠了個眼神,便以很平靜的方式倒在了老二腳下。

母親以這種方式阻止了父親即將穿過馬路的腳步,等父親死了一般的思維重新能活動時,對麵酒館裏的兩個人已經離去,危險被母親用慘叫化解,也被老二牢牢地嚇回到肚子裏。父親他再也不用擔憂,沒人會解開荷留給他的這個謎。

母親被送往醫院,她在半昏半醒中度過人生的最後三天,她分別抓住我,老二,還有小安的手,為父親,也為這個家,留下了最後的祝願。

直到那一刻,我們才知道,母親,這個比父親整整年輕十五歲的女人,在她進入佟家後,一直用兩幅麵孔活人。一幅是慘烈的,甚至惡毒。另一份,卻深埋著她的良苦用心。可惜,我們都發現得遲了,或者,根本就沒發現過。

還是小安說得對,我們不懂,我們壓根就沒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