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在了呀。我說。
不在?你敢說她不在,你個沒良心的,美伊白疼你了。父親猛地摔掉我提來的茶葉,抱起母親留給她的紫砂壺,驚弓之鳥般鑽進他的屋子。呯一聲,我聽見門響。
爸,我是小安。過了許久,小安怯怯地敲門,在我們對父親沒有辦法的時候,小安便是我們的武器。果然,小安敲了一陣,父親探出半個頭,他們呢?父親的聲音接近恐怖,小安幽幽一笑,走了,爸,就我一人。父親這才打開門,放小安進去。那天回來,小安哭了很久。我問她話,她一句也不說,隻是不停地哭泣。小安嫁到我們家,一半淚是為父親和母親流的。就這,母親臨死還不能寬容她,詛咒她有一天被車碰死,或是走在街上讓強奸犯強奸死。我知道,那天小安的淚是為父親流的,父親一定跟她提起了母親,提起了那個叫白美伊的女人。父親的話裏一定充滿著傷感,充滿懺悔,要不小安是不會那麼痛徹地揪住自己的頭發。我看她快要把自己的頭發揪下來了,才輕輕握住她的手,小安,不哭,你為她哭得太多了,不值。我一狠心就說出了這兩個字。小安突然瘋了般撕住我,你不懂,不懂,你們什麼也不懂,你們三個,白做他兒子了。小安一連叫出許多,叫得我頭皮發麻,心直發怵。我說小安你冷靜點,為一個死去的人發什麼瘋,我們還有自己的生活。
還有麼?小安忽然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盯住我,爾後她淒然一笑,不會的,三子,再也沒了,你把她打碎了。
的確,我們三個,誰也沒能為父親做出什麼,倒是小安,這個來自褲襠巷的出身低微的女人,卻幫母親白美伊延續著父親活下去的夢。
那次之後,小安總是要默默地往父親那邊跑,有時,父親也會留她住下。在羊下城那院已經暗淡的小平房裏,父親會一遍遍放給她母親留下的音樂,小安沉浸在悠揚婉轉的歌聲裏,常常會止不住淚流滿麵。聽到激動處,她會突然地喊出一聲媽,爾後便久久地抱住留聲機。那部留聲機已經很老了,它像我們家的曆史,令人不忍觸摸。小安卻發瘋一般迷上它,幾天不聽,就茫然得不知該怎麼活下去。
母親留下的,大都是她搜集整理的羊下民歌,有一半,甚至是她自編自唱的曲目。可惜,我們誰都沒完整地聽過。我的印象中,母親隻是一個會唱兩聲的女人,要論水平,三流歌星也不如。這樣的女人,卻老是嚷嚷著要以音樂為生命,我便覺得可笑。有時為哄她開心,也要勉強地說兩聲,唱得真好。母親信以為真,猛地摟住我脖子,三兒就你懂媽。說著又要放開嗓子,我便假裝要寫作,逃也似地離開她。
病房裏真靜,躺著的父親一點也看不出是在生病,安靜得就像睡在了母親懷裏。小安嘴唇蠕動,像是要發出某種聲音。我靜靜地離開,站到充滿來蘇水味的過道裏,上午的陽光讓我忽然間變得迷茫,目光吃力得穿不透它。父親,老二,大安,這一切到底怎麼了,預謀好似地跑來襲擊我。不多時,身後病房傳來小安的聲音,那是一首優美的家鄉小調,悠揚、低沉,卻有萬般思念在裏頭。
我無法抑製地想起母親,淚水頃刻間模糊掉我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