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3 / 3)

大安蒼白的臉上流下一串淚。我一陣悸,幾下解開繩索。大安這次沒反撲,她像隻嚇壞了的小鳥,蜷縮著身子,抖出一片子讓我心碎的顫。我顧不得什麼避諱,走過去攬住她,哦,大安。

大安跟母親的矛盾,曾是我們家一度時期最為緊張的矛盾。這點上她沒法跟大嫂蘇婉比。來自羊下城市委大院的蘇婉一走進我們家,便牢牢掌握了鬥爭的主動權,她跟母親簽訂了和平共處的三項原則,不一起吃住,不過問對方的生活,不幹涉對方的經濟支配權。這樣,她便跟母親保持了長達十年的平衡。她們像兩條隔河相望的魚,都想把對方吞進肚裏,卻總也找不到合適的下口機會。大安卻不一樣,她用褲襠巷下裏巴人的邏輯想為我們這個破痕累累的家庭補平什麼,最終卻落得裏外不是人。我至今仍固執地認為,是母親將大安趕到了絕望的邊緣,把她從一個不存在愛的地牢趕進另一個被愛迷惑著的陷阱。如果不是母親,大安的天空至少能更長地看到一些陽光。多年前我這麼摟住她的時候,就聽她近乎用咒語一般的聲音說,三子,我冷,我冷啊。

冷是我們這個家貫有的風格。

半夜時分,大安又一次發作,她本來好好地躺在我懷裏,像一隻乖順的貓,那情景讓我禁不住一次次想起多年前的那個黃昏,在羊下城文聯大院那座散發著潮氣的小平房裏,我摟著年輕漂亮卻遍體鱗傷的大安,不停地用撫摸安慰她吐血的心靈。外麵淫雨霏霏,深秋的細雨摧打著文聯大院幾棵快要枯死的千年老樹,發出淒淒切切的洞響,黃昏裏的光線有點哀傷地映在我們臉上。那個黃昏便以這樣的方式定格在我的心裏,多年後的今天,我撫摸在大安臉上的手掌仍然充斥著淫雨落下的哀傷。

大安猛地掙開身子,像是發現了什麼企圖似地指著我鼻子,你不是三子,你是魔鬼,你滾,你這個魔鬼!

就在我驚慌無措的時候,門被敲響,我想定是佟星,他一定放心不下自己的母親。開門一看,差點沒把我氣死。對門那個女人穿著很露的睡衣鬆馳地立在門口,揉著有點發黑的眼睛悄聲給我出主意,捆起來啊,捆起來她才安穩,她兒子常這麼做的。

滾!我恨恨一拍門,同時聽到她被門響撞碎的不滿,你這人好不講理喲,人家半夜跑來替你出主意,你倒……

想不到的是,我最終還是用捆這個辦法製服了大安,原諒我大安,我實在不忍心看你瘋了一般砸碎這個屋子。還是那女人說得對,捆起來她才安穩。

第二天,我叫上老張,強行拉大安去查病。老張一路埋怨,三子,不是我說你,你們這個家,是操不完心的,那麼多爛事兒,憑啥要你一人扛?我說老張你就閉上嘴好不,難道你還嫌我煩得不夠?

接連查了三家醫院,醫生的說法大同小異,大安患了間歇性精神分裂症,如果不抓緊醫治,後果不堪設想。還好,最後那家醫院的醫生安慰我說,你們送來的及時,這種病人需要安靜,絕對不能再受刺激,更不能學你們那樣捆她,你們知道麼,她現在已對繩索產生依賴症。

辦完住院手續,我突然接到小安電話,父親昏迷了幾天,已經送進醫院。小安要我立刻回去。我艱難地望住老張,這個時候,我還能找誰?老張垂頭喪氣地說,回去吧,這輩子交上你,算我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