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朕是條蟲。”
他不經意看見了這樣的句子,又不經意地想到了自已。
承平日久,國事像涓涓細流,偶爾批閱幾件公文,便如打一場高爾夫球,純粹娛樂而已。他已是萬民之主,居天心而為至尊,普天之下,皆在他的腳下。在他治下,竟然出現了萬劫難現的大同之世。
即位之日,萬民嵩呼“吾王”的聲音化做一團蒸騰的五彩祥雲,把他高高托起,在那雲端,他體會到快樂的極限,幾乎感極而泣,然後一篇以“朕”字起頭的宏偉宣言從口中自然流出。從那以後,他成了“朕”。
數百年後的今天,在一份《大同周刊》的目錄中,竟赫然出現了“朕是條蟲”的語句。
他喃喃自語:“我是蟲子?……我這樣的蟲子?……”
然後他的臉開始出現紅潮,不過瞬息間,紅潮湧遍全身,並且向身外擴散,不斷的擴散,一輪紅日冉冉升起,衝出殿頂,直逼那中天的炎日。一時間,赤焰國的人們再次享受到了從頭到腳清涼舒坦的感覺,無比的柔情和歡喜從心中湧出,他們習慣地以手捧心,抬眼望天,滿含虔誠地齊呼“吾王!”
天上,有輕柔的聲音傳來:“嗬,萬物生於一,天地是吾身之碎片,吾即汝等,汝等即吾,汝等當知,天下承平日久,靜極思動,此是宇宙法則,自今日後,朕當歸寂滅,大劫將至,爾等赤焰國民需礪誌修身,體悟宇宙本真,明了人生實相,善哉,善哉,破!破!破!”語畢,萬民突感刹那失明,再睜眼,紅光已散,炎日逼人,隱隱間從天心傳來尖銳的笑聲:“朕是蟲,嘻嘻……”
遙遠的天際,一顆流星悄然下墜,經過大氣的高溫剝蝕,落地時隻剩一塊碎片。
暴雨剛過,空氣裏涼意襲人。天上有大片白雲被撕成一個個小塊,四散飄開,藍的天越來越顯出它的整體麵貌。然後彩虹出來了,這彩虹必是在背後的明亮的光線襯托下才更鮮豔,必是在明亮的眼睛注視下才更美麗。
那雙眼睛也很美。它們端正的長在一張端正的臉上,黑白分明的結構裏蘊蓄著新奇和笑意。它們看著彩虹的時候,便把那虹流入心裏,心便充滿感激。
眼和心的主人是一個小男孩。此刻,他正行走在積水的土路上。
風輕推著潮濕的空氣,男孩裸露的肢體讓這濕風撫摸著,男孩懶懶的赤腳淌著泥水,每邁一步都要把一個清澈的倒影世界攪亂。他低頭看著天,抬頭再看看天,然後一腳把這天地踹亂,天地搖蕩著,光和影都破碎了,男孩的眼受著搖蕩和破碎的刺激,心也有些激蕩。
這條土路南北走向,往南是破敗的村落,北麵本是一片荒地,當地人稱“北大荒”,現在卻立起幾間嶄新的房舍。這是個被綠色環繞的鄉村,依山傍水。依山綿綿,山名采涼;傍水漾漾,水名文瀛。村在山水之間,這空檔卻是一片較為寬廣的平原。采涼山橫亙綿延,站在村邊卻隻能遙望,孩童們好奇入山,必要先考慮好冒去時遇狼和歸來挨打雙重風險,然後方結伴提棍遠行。文瀛不是河流,而是個天然湖泊。湖裏水產甚豐,大人們搖船撒網,小孩則脫衣入水,不去遊水嘻戲,而是像投河自殺者那樣一步步向深水處移動,腳卻不能離開淤泥的水底,腳趾還須不時地摳動,覺有硬硬的,有棱角的物件,便俯身探手,再起身,則手裏已拿到一個或大或小的河蚌,有時也會是一塊石頭或釘鋸,若是後者,腳便有受傷的機會了。
男孩的目的地是他的新家--“北大荒”那幾間孤零零的房舍。
原來自數百年前赤焰王寂滅後,天災頻降,先是幾顆碩大的隕石落向都城,赤焰城瞬間變成一堆廢墟,更可怕的是由此震動竟將地底沉眠的巨龍驚醒,此物原來法力無邊,朦朧惱怒中一聲長吟,隻見四域之水齊向赤焰飛湧而來,龍嘴大張,那水便似認祖歸宗般歡呼雀躍一並裹挾著不知多少魚蟹龍蝦及男女老少都投向龍王腹中,龍體驟然暴長,頂天立地,然後又一聲長吟,桑田變滄海,大同之世自此完結。
男孩的故鄉幸在邊鄙,那滅世的水災到此已是強弩之末,隻稍稍波及而已,邊民本自愚鈍,原就自生自滅,渾然不覺世界已變,仍朝夕耕織,養生送死,百年如一日。此中人渾渾噩噩,豈知竟是暗與天合,雖繁衍甚稀,然人人壽數極高。男孩父母俱是普通邊民,母親六十歲上得此子,懷胎十月已足,午時臨盆,紅雲遮日,山中百鳥齊鳴,湖上魚龍潛躍,眾人均感驚異。時村中世師正在湖邊田間耕作,忽然心血來潮,仰天自語:“天生天殺,萬物芻狗,冥冥眾氓,龍現其蹤!”
世師得此神諭,默藏於心,並未向人宣講,隻留一眼觀察動靜。男孩呱呱墜地,神全體健,父母原有兩兒兩女,現又添男丁,自然皆大歡喜。迨至滿月,男人便掛了兩塊臘肉,抱著小兒向世師處索求名字。世師先把肉收了,然後伸出兩指輕按嬰兒鼻準,雙目微閉,良久才緩緩張開眼睛道:“此子水火齊備,風元不足,你本易姓,原有變易無常之意,我在此姓上補一行字,如此則水火既濟,風雲助勢,善哉善哉。”男人聽得懵懵懂懂,小心細詢,才知自己的兒子叫易行,而且四大缺風,不由心裏嘀咕:“才滿月的仔仔,要風幹麼,中了風哪是好事?行就有風了嗎?跑起來才有風,乖乖,我這兒子要是成天瘋跑,還不得把我累死。”世師看在眼裏,心上如明鏡似的,不由搖頭苦笑。
男孩從此便叫易行,父親雖然不解世師語中緣由,還是按著世師的意思,叫易行做“風仔“。易行長到五歲,出落得眉目清秀,膚白如玉,父母兄姐愛若珍寶,亦且腿腳輕靈,小小年紀,便總趁大人不備,四處攀高探深,惹得家人天天呼兒喚弟,四鄰諸人也自覺扮演著追風的角色,一旦抓著,總不忘捏捏小手,親親小臉,然後抱著送到易家請功。
易行之父名知貴,上有太翁太祖,皆過百歲。知貴長子易中,已近天命之年,性敦實,為人有些木訥,娶妻劉氏,三年得子,名元心,長易行十八歲;次子易和,三十出頭,娶妻李氏,生一女,名巧,長易行一歲。易行的兩個姐姐皆嫁與外村,本地習俗,女子外嫁,非有要事,三年一省,故易行長至五歲,與兩姐僅兩麵之緣。易家五代同堂,男耕女織,雖非富貴人家,卻也衣食無憂,算得其樂融融。
誰料天有不測風雲,易行五歲這年竟是一個門檻年。
原來那滅世的災禍猶有餘緒,當日水入龍腹,再噴出時已加附了魔咒,餘波至此,魔力減弱,卻並未消失,絲縷乖僻之邪氣,悄悄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中,憋了幾百年,又將周圍陰殘之氣吸納,漸成氣候,又因近日天氣多變,雲霧聚散,那魔咒竟有搖動感發之意。
邊地民風粗樸,諸人隻知務力勞做,食知飽,衣知暖,心外無求,故皆筋骨強健,精氣完足。易家二老是十足的老實人,偏這易中之子易元心年輕氣盛,長得膀大腰圓,儀表堂堂,三年前行了成人之禮,便一心要做個成人的榜樣,因見自家人多房少,又皆椽檁破損,就尋思著要辟地造屋,又知父親是個無主見的人,就直接找祖父商議。易父沉吟半晌,說道:“乖孫想法不錯,但這祖屋從我的太翁太祖手中百多年來未曾更新過,況且改舊不如換新,你已成人,該是談婚論嫁的時候了,索性在這村外找一處合適之地,再造地基,另立門戶,你看可好?”元心聽了,點頭稱是。
當夜,元心想了一宵,心中擬好了一處地勢。第二日,吃了早飯,拿了工具,又揣了幾塊幹糧,便要出發。忽聽背後一聲清脆的喊叫:“元心,哪裏去?帶上我吧!”原來易行老早便瞄準了元心的行蹤,卻不道破,也不死纏,隻是悄悄穿戴整齊,拿了水壺,還配了一副小弓箭,守在暗處,隻等元心要邁步出門的當兒,才突然現身,讓他無法推拒。元心看著他那表麵焦急企盼卻又掩蓋不住胸有成竹的得意的小臉,心裏著實喜歡這小叔叔,便說道:“我要去開荒,很辛苦的,你跟著能做什麼?”易行幹脆地答道:“我幫你挖!”元衝笑著一把把易行扛在肩上,道:“小祖宗,你不給我添亂就謝天謝地了,哪敢要你幫忙啊!”說話間已走出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