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我不能不對中國的“君子之道”略作批評。我已經寫了那麼多文字稱頌它,因此也有必要說一說它的負麵效應。
我曾多次論述,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大弊病是疏淡公共空間(public space),中國君子並未被賦予“勇於在一切公共領域運用理性”(康德)的職能。因此,君子受讒夫之謗,本是一個“公共空間”、“公共領域”的重大話題,卻得不到公共理性的保護。其他君子即使“打抱不平”,也不存在正常的倫理身份。這一來,君子一旦受謗,隻能麵對以下幾項選擇:
一、請求朝廷為自己洗誣,即“平反”;
二、不與讒夫辯論,隻是反躬自省。如果自省之後誹謗仍然不止,證明自己的修養還不到家;
三、如果名聲已被誹謗徹底毀壞,那就安心領悟“名高必墜”的道理,不再執著誰是誰非。
這三項中,第一項靠的是事外力量,第三項靠的是事後安慰,因此關鍵是第二項,即把誹謗事件轉變成了一個自省事件。在君子之道中,不難找到以下這些讓人感動的話:
“吾日三省吾身。”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何以息謗?曰無辯。”
“修之至極,何謗不息。”
“讒夫毀士,如寸雲蔽日,不久自明。”
……
總之,按照這種高尚的說教,君子如果遇到了讒夫,遇到了誹謗,隻能靜靜地等待,深深地自省。
這種自省哲學其實也就是退讓哲學。君子們在唾麵自幹的忍辱功夫中,把世間的真偽之別、是非之別、善惡之別全都混淆了。這是一個巨大的精神泥潭,埋沒在這個泥潭中的,不僅是無數君子的尊嚴和生命,而且還有社會的公理、人間的正義。
至於“名高必墜”的逆反哲學,看似冷靜,其實還是支持了讒夫。因為讒夫是讓高名墜落的推手,如果這種逆反哲學成立,他們反倒代表了曆史的力量。
即使大家公認,那些高名的墜落是不應該的,那麼,這種哲學又會轉而從另一個角度進行安慰,說那些高人即便暫時墜下,也會刺激他們取得更高成就,遲早會挽回名聲。為此還不斷舉出例證,說哪個軍事家因受誣而遭斷足,反而寫出了兵書;哪個大詩人因受誣而遭放逐,反而寫出了名作……
這種安慰,仍然讓讒夫代表了曆史的推手。從所舉例證看,完全“以一概萬”,把特殊罕例當作了天下公式。千百個高人被讒夫整倒了,隻有一兩個僥幸存活,怎麼能以這種稀有的僥幸來掩蓋無數的冤屈?何況,即便是這些稀有的僥幸,也煎熬著巨大的痛苦和傷殘,實在是人間正道的反麵。
總之,當君子的名聲受到讒夫攻擊,君子之道老是在教育君子、訓誡君子、安慰君子、說服君子,卻沒有任何力量來對付讒夫。這就使君子之道失去了自衛的依據,任憑自己的信奉者、追隨者一次次被攻擊、被包圍、被潑汙。不管怎麼說,這是一種重大的功能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