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次日李紈帶著賈蘭過來看望祖母及叔叔嬸子,送來桂圓、紅棗、杏仁餅、年糕四樣禮品,又外送王夫人一兩銀子作節禮。王夫人見賈蘭又長高了,似比寶玉躥些,心上喜歡。然而見他身上的棉襖又破又舊,褲褂補了再補,再見他的手腫的饅頭似的,害著凍瘡,裂著血紅的口子,王夫人心裏生疼,因道:“過年了,回頭祖母給你銀子買新棉衣。知你比叔叔用功,可也別累壞了身子。人一世長著呢,少年受些苦楚亦非壞事。待將來成名及第,做了官,多少福樂不得享呢。”賈蘭道:“多謝祖母勉勵。既家道如此,我必讀書圖強,傾力成名,報答長輩之恩,替祖爭光。”王夫人眼中含淚,道:“好孩子,與你爹一般懂事爭氣。惜你爹命苦,走的過早。”眾人因勸道:“蘭兒聰慧,又知進取,也不枉天意還報。”李紈默然流淚。
寶釵道:“蘭兒用功,後年童試必爭個秀才進門。雖說沒什麼,卻省略不得此步。對他小孩子而言,也是個甜頭獎勵,再攀高峰必增信心。”李紈道:“蘭兒勤奮當真,究竟學的怎麼樣,卻不敢說,且人又有時運一說。隻待張出榜來,那時方敢喘一口氣。慢慢的,路途長著呢。記得那年老爺說蘭兒年紀尚幼,因錯過機緣,未隨他寶叔、環叔援例入監。他寶叔進此一步,且省卻多少工夫。又寶兄弟究竟長他侄兒幾歲,作起文章自然比蘭兒老成圓通。因此他叔他嬸,想是快要撥雲見日了。”寶釵歎道:“如此倒罷了。他的心思不在這個上頭呢。”說完便不語了。王夫人道:“寶玉不如他侄兒上進肯吃苦,隻配當公子少爺,卻又命薄。這個地位,不學不考,那裏能好。快至新年,也別說什麼了。春上老爺回來,那時有寶玉受的,又沒個老太太庇護,我是不管的。”
王夫人又問李紈道:“你娘兩個若嫌清冷,再搬回來住罷?”李紈回道:“多謝太太好意,不必了。蘭兒讀書喜清靜,也罷了。又因一層意思,不怕太太與各位笑話,蘭兒舅母吝嗇些,且他們的光景也不比先時。他舅母說,設若我和蘭兒跟你們合住,就萬事不管了。如今他舅舅替我們出資開了一家印店,少有盈利,恰夠我們娘倆與素雲糊口。他舅母常時又叫人送個五兩花生、二兩麻油的,又叮囑不叫送人,不然再不管蘭兒。所以每每慚愧,未能盡孝太太,看望小叔小嬸。”
王夫人道:“你和蘭兒過好,我就放心了。那裏再圖得你們的孝敬。”李紈回道:“什麼過好。不凍死餓著,蘭兒有個學堂,安心讀書,很知足了。真有什麼好日頭,除非蘭兒將來考出來。”
眾人相見,十分親熱,道不盡的話語。隻賈蘭文雅,不與人談家長裏短,請寶玉到另間討論學問。才議兩篇文章,賈蘭便知寶玉認知觀點果與人不一,不宜應試。卻佯作不知,不與寶玉辯論,仍然與其叔說道論文。寶玉隻顧奇談海論,心裏也明賈蘭之意。是以二人看似談得平和投機,實在南轅北轍,各奔其道。
李紈母子在此吃畢中飯,又坐談一回。王夫人叫一處過年,李紈說,他嫂子早說過不可,王夫人便說罷了。又說環兒是滿地跑的兔子野慣了,從不見個鬼影,也難管他。年二十九且叫寶玉與蘭兒他叔侄兩個,一起去家廟拜祭祖宗。李紈說:“使得。”將襲人昨日所帶衣食分些李紈娘倆。又命寶釵取出十六兩銀子,給賈蘭作壓歲錢,又另給二兩,讓他娘倆添置新衣裳過年。李紈聽得這麼多銀子,十分羞慚,忙推辭。王夫人道:“別客氣。是你們福好來的巧。你們假若前日過來,一塊糕,一個銅板,也難拿出來。昨兒襲人過來,帶了多少東西,又贈銀子。今年我能拿得出,你們將就過個年。明年我且不知那裏去了。”李紈謝了王夫人。賈蘭給王夫人磕了頭,收下壓歲錢,又給寶玉、寶釵行禮,方告辭。
是夜,寶釵不眠。想著侄兒賈蘭幼而誌高,而寶玉懵懂至此,心口疼痛不已。也見他白日落寞,夜間長歎,卻不知歎的是花謝木枯,還是哀那個姐妹時乖命蹇。此際寶釵問著寶玉道:“睡了麼?”寶玉道:“沒有,聽風聲呢,你知風吹著榆樹枝與梧桐枝上不一樣麼?冬天的風,野獸凶狠,又似深藏千年的冤屈吹打萬物,使天地混沌。冬天的風吹打吾心,又恨其不能將我吹化灰燼,隻是一味悲戚傷感。”寶釵道:“我問你,你也曾為我悲戚傷感麼?”寶玉聽此一問,倒是愣了,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寶釵道:“我明白你為大姐姐、鳳姐姐、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雲妹妹,林妹妹,家裏外麵數不清明的姐姐妹妹傷感不止。我再問你,你可為我傷感?”說著,眼睛看著寶玉。寶玉目向窗外,道:“我為你傷感,大傷感!你錯了姻緣,誤嫁與我!姐姐國色天香,嘉才懿德,人間無二。若嫁聖賢才子,必於俗世活出光輝燦爛。奈何我錯落凡塵,再誤你一世,心中萬分愧疚,隻望俗緣早些了結。將來萬一我先你而別,請休以俗念自縛,再攀高貴,稍慰薄命,我心亦安。望姐姐慧心分解我之心意。”
寶釵冷笑道:“你竟是會說話!明知自己心念不入流俗,虧了自己,誤了他人,青春年少還不趁早知錯而改,眾人受益!我之心性你最該明白,焉可慧心分解你之心意?虧你說出那樣的話!那些姐妹紅顏命薄,奈何不了。然我之運命,你作主宰,你當改易!你既為我傷感,大傷感,請做我的佛菩薩、未來與天……”
寶玉喃喃說道:“我做不得……我對不住你!且不論此生是否前世之因,惟望你來生再得冰雪聰明,絕代風華,遇你如意君夫,享受人間富貴繁華。今我業已神癡心死,姐姐再莫指盼!”寶釵眼淚紛紛,哽咽道:“你為我傷感的話,竟無意思!你心太冷,天下人心,冷不過你賈寶玉!我太傻,我錯了!你執迷不悟,我又何曾醒過?……今夜我悟了醒了,與你一般,我已心死!你從此放心,我再不勸你讀書成名的話。”寶釵言畢,隻說心口疼,取過痰盂,吐出一口腥氣騰騰的東西。寶釵自知不好,枕上泣血不止。
寶玉聽寶釵啜泣之聲,寸心如割,坐起身子,道:“什麼良緣,真真金玉孽緣!我若可擇選,斷不降世,傷己害人。皇天無老眼,竟許我降落塵世,銀發烏雲者、黃泉地上,我通通辜負!今爐冷灶寒,大雪封門,我心早已覆蓋厚雪——錦衣玉食時已然如此。今日再增一層生理苦惱,更是不可支持。我知你熱戀著滾滾塵寰,然我之魂魄早已飛脫凡間。佛書裏多少話語入我骨髓心意,因太多緣故,我脫不得身。前兒街市遇智者點撥,欲卸心頭千斤石,且把自己生來二十年所見所聞作個筆錄小說,任他後人是歎是賞是駁。你若責斥我枯燥荒謬,我無異議,然必堅執做去。老爺來家知道勢必惱我。那時,我閉上房門,隻裝讀書的樣,秘寫傳書,還望你多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