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賈府抄沒違法亂綱之事水落石出,又累及多少京內都外官員。賈雨村因與王子騰及寧榮二府親密過從,是以牽藤扯瓜,監察舊時多少不法之事。早年薛蟠在金陵倚財仗勢,命眾豪奴故殺馮淵案,業已大白。薛蟠因判斬監候,雨村坐全出罪。又有舊案再提,石呆子古扇案中,賈雨村蔑綱紀之是非,而奉權要之意,故禁故勘平人,按律賈雨村以出入之全罪反坐,因坐斬監候。
薛姨媽囑示薛蝌賣盡餘資,花銀納贖,薛蟠改判充軍,拘妻答解。誰知夏金桂隻作受了驚嚇,裝瘋作傻,癲狂唬人,公人因拒薛蟠瘋妻隨行。薛姨媽早已病倒,凡事憑薛蝌主張。薛蟠名下房產店鋪俱已罄空,薛蝌自己又東挪西湊五百兩,送堂兄成行。夏金桂見薛蟠遠去,家產涸盡,不分日夜於薛姨媽麵前鬧吵,叫婆婆替丈夫作張休書休他。薛姨媽傷惱之餘,顏麵丟盡,不做不休,命薛蝌替他寫封休書與夏金桂,發回娘家,任從別嫁。薛姨媽按上手印,夏金桂接了休書,卻又哭哭啼啼,說自己命硬運苦,對不住薛家,又要與薛姨媽磕頭告別。薛姨媽眼皮也不抬,隻命他快走,從此清靜。夏金桂鼻子哼哼,轉身出門,叫寶蟾點清箱包。一時夏家來人,將夏金桂與寶蟾領回。
薛姨媽此一劫,頭發盡白。薛蝌、邢岫煙夫婦正式將薛姨媽接家養老。薛蝌因生意不濟,又為賈府、薛蟠破費,今手中拮據,卻竭力不屈伯母。薛姨媽常念侄兒媳的好處,甚於親兒得靠。然日夜懸想薛蟠與寶釵,思傷過度,以至一病不起。
寶釵因抄家,寶玉拘押,及至回家又消沉無能等諸事苦惱,如今娘家又遭變故,災禍連連。寶釵問天無語,暗裏時常啼泣。寶玉終日不說一語,惟對院中的菩提樹出神。
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京都今夏先旱,後連續陰雨,昨一夜暴風急雨,倒下多少樹木房屋,院巷街市一片汪洋。鐵檻寺裏的幾所房屋,因年代已久,經曆此回烈風驟雨,不堪入目。尤氏婆媳與趙姨娘母子所住的兩間房,房頂掀了亮,雨從天上倒下。尤氏三代遂搬至邢夫人屋裏擠住,也是外麵大雨,裏麵小雨,地下一片泥濘,人人心裏煩躁不已。趙姨娘意欲領著賈環與王夫人同住,王夫人嫌棄,叫他娘倆搬到廚房,臨時搭床鋪。誰知午後一陣邪風,院中一棵百年鬆樹,連根拔起,將王夫人與寶玉、寶釵所住三間正房,砸個稀爛,所幸人身未受傷害。趙姨娘母子心下暗喜,隻道他們受了天譴。
王夫人乃與邢夫人商議如何越度難關。邢夫人道:“記得前些年大老爺說,欲將家廟整修大建,誰知東府西府七事八事沒顧上,如今咱們遭殃,誰說不是天意?”王夫人也道:“我原也聽二老爺說過,家廟房屋年久失修,原該重新修建,不意後來耽擱了。現在說多少,也於事無補。倒是商量個法子,將目下難關過去。”尤氏因道:“怎麼議,大家橫豎一起生,一處死。”
邢夫人道:“一起生,當日家產豐厚之狀;一處死,皇帝爺不發話,可是沒有的道理。家亡人散,各盡奔騰罷。”又道:“我方命苦。當年多少嫁妝帶進賈門,平日又精打細算,省吃儉用,又不曾挪移娘家一分,到頭來抄空搬盡。如今骨肉兄弟且不認我。現璉兒隨他父親北去,迎兒前年走了,琮兒憨愚,巧姐又小又笨,我真真寸步難行。竟也沒個道理,叫大家與我一道挨餓尋死。”尤氏聽呆。
王夫人聽邢夫人之意,卻是分頭各過。王夫人正日夜坐愁窮家難當,自眾人搬進鐵檻寺,各人各處用銀,雖是小數目,然色色要他及寶釵盤算製度,為些破落事焦頭爛額。賈政既不在,邢夫人現有分房各過之意,且無家當可分,省事不過。王夫人因順水推舟,歎道:“也罷。依大娘之言,各房各自謀生活罷。也無家當,各人所用物品歸各自罷。統共那裏還剩幾兩銀子,一並分了罷。誰肯住家廟且住著,住不便任憑搬出。”又命賈環將賬本取來,與大家念。賈環果真取去。眾人不語,隻得任雨聲嘈雜。
趙姨娘忽然扯開嗓子,一邊哭,一邊說道:“老爺不在家,就丟棄我了麼?”又哭三姑娘怎麼離家幾千裏,照應不到賈門,又關照不到親娘親兄弟;複又哭起賈母,子孫受罪地下可安?王夫人本無棄趙之意,今見此一哭一鬧,打定主意,與他另過。原欲駁他,偏有尤氏、李紈等隨趙姨娘之語哭泣起來,隨後寶釵、邢夫人、王夫人等俱飲泣不已。一時賈環取來賬本,才要念,邢夫人止住,道:“不必念了。幾分幾錢的賬,白惡心人,與外人說道。雖說窮日子難過,以前大家子的顏麵不宜丟盡。”王夫人也附和道:“大娘說的有理,過到今日此況,從前再不能料。從此雖然各奔東西,然死活是一家人,往後有事,還須相幫互助。”
王夫人話音剛落,屋裏再一片哭泣之聲。其狀比西市受刑戶尤為淒慘,眾人哭得雷息雨止,梁燕飛出,日暝地昏。尤氏說回頭與媳婦再計議,或留家廟,或尋去處。又說傻大姐且歸還你們罷,實在養不起。邢夫人道:“傻大姐飯量大,倒是個能出力的。我們老的老,弱的弱,便叫他跟我罷。”王夫人道:“你們各人看著辦罷。我們且住一晚,明日設法搬出去。”趙姨娘囁嚅著說道:“我和環兒也跟去麼?老爺不在家,我們總該跟隨太太罷?不然死了也沒處收屍。”王夫人冰著臉道:“你若沒有兒子,自然跟我。現你有七尺高的小子,他當養你送終。你何必跟我忍饑受寒,受那活罪去。再休說不中用的話!”
趙姨娘呆了半晌,說道:“我在賈門,幼做奴才,後做老爺屋裏人,再育女生兒。現女兒已做王妃,一門惟他顯貴。你們竟依舊拿我作奴才糟蹋,真是道不盡的辛酸,不甘心!現再不受主子們的閑氣,原該燒香念佛,誰知心裏隻打鼓,怕的緊。太太一向看我不好,我多說料也無益。老爺終歸要來家,回來自當一說。我們是沒投沒奔的,且留家廟裏偷生。遇上天災橫禍死了,倒算死得其所。壞心薄德的,看你們明兒享清福去!”王夫人並不理會趙姨娘,別人也不好勸的,各人又另懷心思,並不知明日所往。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