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劉姥姥與板兒將賈府之事慢慢打聽明白。他祖孫二人乃趕著驢車,往家廟看望眾人。劉姥姥見各人都變了衣裝容色,心裏很不受用。眾人聚談,總繞不過傷感人悲情事,個個不自主的流眼淚。劉姥姥又問起寶玉與鳳姐,到底關押那裏,看看他們去。王夫人含淚告訴,他們現拘獄神廟,又道:“我日夜懸心他兩個!姥姥與板兒肯走一趟,敢情好。看過回來說說情形,我好知道。現有一些吃的用的,勞動帶過去。”
劉姥姥說去即去,王夫人忙著裝東西。劉姥姥出二十兩祭銀與賈母,又拿出二十兩與眾人日常用度。王夫人推辭不迭,道:“你們莊稼人掙錢攢銀不容易。隨個禮燒個紙錢與老太太罷了,其餘的更不可收。”劉姥姥道:“我們光景比先好多去,盡些心意罷。再推辭,就是看不起我們了。”邢夫人因道:“可見劉姥姥知義不忘恩。我們感激,老太太在地下也會感念你,保佑你老人家過一百二十歲,子孫發達。”劉姥姥念聲“阿彌陀佛”,又謝“大太太吉言”。王夫人也便罷了,因隨邢夫人一道誇讚板兒高大俊氣,憨厚能幹,以後必娶個好媳婦,教姥姥享福。劉姥姥喜得合不攏嘴,板兒麵紅耳赤,捏著衣角站一邊。一時東西拾掇齊整,又細問路向,一老一少便去了獄神廟。不提。
卻說賈芸因賈政時刻呼喚,做這做那,忙得脫不開身,恨不能學那孫大聖變出幾個假身遣用。賈芸十分惦記鳳姐與寶玉,妻林小紅夜不成寐,二人合計備好鳳姐、寶玉獄中使用。又慮賈芸是賈府族人,且世路上能力有限,去探監叫人知道認出,倒告煩難。小紅想了想,尋茜雪一道去正便宜,待風聲緩過,賈芸再去。賈芸亦說有理。
小紅因帶上東西,跟個小丫鬟,雇了車,往茜雪家去。茜雪住得不遠,片時即到。他家孤門獨院,甚是清潔。茜雪見到小紅,笑道:“妹妹來的巧,又不巧。”小紅見其頭麵整齊,似要出門,笑道:“這麼猴急,總許我把來意略略說個明白罷?”茜雪道:“說妹妹來的巧,便是此意了。我心底有多少話與你說呢。想著咱榮府威赫百年,如何得罪了上麵,一朝海幹林空。府上爺們,各位太太奶奶,往後都怎麼過?我想著就心酸。”說著淚下,又道:“打聽得璉二奶奶與寶二爺拘於獄神廟,正巧我家小叔在獄神廟裏當值,昨兒我與當家的去他家,問了二奶奶與寶二爺的信息,聽著可是叫人難過。小叔今兒值班,當家的即從店裏來家,我們預備去獄神廟探望寶二爺與璉二奶奶。今兒我起早做出幾樣二爺素日愛吃的點心菜肴。又備上好茶葉,再送他一個蓋盅,與他獄中喝茶。可知那邊隻有破過再補的大粗碗,二爺如何咽下?”
小紅笑道:“可是你細致。”說著又指著地上的包裹道:“我倒將二奶奶平素吃的藥丸備好了。我今兒來的隻剩巧了,正要喚你一道看二奶奶兩個。且問一句,可聽你家小叔說,他兩個的事情不妨礙罷?”茜雪忙道:“可是我盡揀芝麻,丟了西瓜。聽聞二爺的事怕還不大,二奶奶不大好說呢。他的事興許真確,現無實據,不知以後怎麼樣。二奶奶一身的病,縱使不在獄裏,怕也難長久。你今帶過藥去,且吃著,問明弄細征候,回來再請大夫開藥方配了藥,或親送過,或請我家小叔捎去。”小紅道:“敢是好。你現與我一道去,還等你那口子麼?”
正說著,茜雪的丈夫來家,小紅原也認識,見他穿戴越發齊整,笑道:“卞大哥又發達了,好麼,茜雪姐姐好造化。”茜雪笑道:“妹妹又與他頑笑,他可不慣呢。發達什麼,隻不至餓死罷了。他既來,車已在門外,我與妹妹一道去罷。璉二奶奶與寶二爺並不認識他,他不去也罷,裏麵有他小叔接應是了。”小紅道:“竟是好。”
茜雪家裏用了一個老媽子,此時忙著提東西上車,也跟去獄神廟路上照應。車左一條街右一條巷的拐,又似走過多少荒徑野路,好不易到了獄神廟。門上的聽說探看榮國府的賈寶玉與王熙鳳,極不耐煩,說道:“才到三天五日,犯的事還沒審清楚呢,那裏憑人看的!再有,做人也靈活些。當初巴結,也尋個珠光銀氣的好處,如今白惹一身腥膻,何苦來!看你兩個也是井院齊全的人家出來,不合作此憨事。才剛兩個鄉下人,老的九十多了,平日想見耄耋之人,也難遇逢。我見他與我死去的老祖母麵孔相似,他又說上一簍子的好話。我是個心善的,因例準他,進去見了賈寶玉與王熙鳳。許他半個時辰,哭的分不清眼睛鼻子,走了,啥意思。”又笑道:“才剛那個榮國府的什麼姥姥,說話底氣強足,我聽著又好氣又好笑。想來榮府當日也沒有那樣的親戚,興許榮府敗了,鄉下人也敢說是他們的至親。因鄉下人到底老實,不惹事,人家又趕了百多裏的路程,所以我發個善心。小的到底沒叫進,老的比棺材還老,縱使上麵訓斥,也算我積了德。你們兩個,憑是至親密友,我可指不出由頭,叫你們進去!”
門上的說駁一通。茜雪因道:“卞二柱是我家小叔。請大爺行個方便。不然叫二柱出來,昨兒我們說好。”門上的咧嘴笑了,道:“你是二柱的嫂子?原榮國府賈寶玉屋裏的丫鬟?這倒是不差,今兒見個真人。”說著,拿眼仔細打量茜雪,小紅惱怪:“你這個大爺,也算見過世麵,這麼講話行事,可是不帶的!”那人道:“好。賈寶玉的福氣,今兒明白。”言罷,又笑道:“二位稍等,我去請卞二爺認人帶路。”
劉姥姥進來時,對這看門的整說十籮筐的好話,又是吃食,又是銀子,送一堆東西與門上的,方進去。如今這兩個,卻是卞二柱的人情,自己見不到一些好處,還要替他跑腿,因此心上大不樂意。
卻說才剛劉姥姥戰戰兢兢進得門內。朝南三間是一座廟,供著青麵獄神,慈眉善目,使觀者心上暖和。監裏隻怕僅此一處暖和之地了。劉姥姥才繞過廟,陰森之氣襲麵而來,耳邊不時傳過酷刑慘叫之音,劉姥姥心驚膽落,腿腳便不自主起來。
過來一位獄卒,卻是看門的招呼過了,帶領劉姥姥見王熙鳳。於天井繞過一棵大楊樹,前行至南牆西門便停下,一位女卒過來接應進去。劉姥姥世故,悄向兩位各塞一錠銀子。劉姥姥才進門,一股惡臭怪味直撲鼻腔,劉姥姥連打幾個噴嚏。劉姥姥心歎: 活了九十多歲,竟不知人間有此髒腥驚怖地界,再貪生之人,到了此地怕也要求死超生了。少時到了最北邊一間牢房,門矮極,狗或豬大概進得,人若進出,除非爬地。這邊女卒向門內報著王熙鳳的名字。裏麵黑洞洞,一陣嘈雜之音後,爬出一個人,披頭散發,骨瘦如柴,臉上滿是汙垢,頭上爬滿虱子,衣鞋髒破不堪。上身穿一件短小的花布棉襖,下身穿一條長大的青布棉褲,一隻草鞋,一隻布鞋。劉姥姥瞪眼認了半日,方認出是鳳姐。鳳姐倒是一眼認出劉姥姥,叫聲:“姥姥好。”言罷,眼淚汩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