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因說趁天時還早,趕回家去,洗澡更衣,明早為姑奶奶上香祈福。鳳姐見他這樣說話,竟不挽留了。命平兒收拾東西,著人送姥姥家去。李紈因跟著平兒去了。劉姥姥臨走又去靈前痛哭一回賈母,眾人再陪哭一場。
不言劉姥姥回家之事。卻說賈政想著東府醜陋作盡而致抄沒,且賈璉注銷前程,憂聖上對賈府究竟側目,方遭此禍端。目下惟倍加謹慎,以求寧安。因與兄賈赦商議,此時不比往昔,慈母停靈不宜滿七,須提前出殯,搏儉樸之名。明日率領孫男子侄,跪求仙靈容諒。賈赦亦因東府及賈璉之事惶恐,聽賈政如此一說,自無異議。遂請外麵先生選了日子,定下正月十一日賈母出喪。是日,多少禮儀從減,兼親友們敗的敗,避嫌的避嫌,是以賈母後事蕭索,隻比一般人家辦此類事多些穿孝衣的仆人。哭號聲倒是驚花駭鳥,飛街越巷,搖山撼城,不忍耳聞。自有老者閑人讚賞賈府,不愧詩禮之族,孝道竭盡。
賈赦、賈政、賈璉、賈琮、寶玉、賈環、賈蘭、邢夫人、王夫人、鳳姐、李紈、寶釵等俱於鐵檻寺內守靈。不料,次日傳出一件醜聞。說賈璉之妾秋桐跟著賈赦的小廝、名喚大吉的,夾帶衣飾銀兩,逃得無影蹤。賈赦父子聽後,氣個半死,欲打喊殺,非要使人拿他兩個回來。賈政忙勸導二人,府上事情繁複,不合與兩個沒臉麵的奴才生氣。倒是叫周瑞、林之孝幾個多用心,將錢財賬目管妥理清,走掉幾個不爭氣的奴才並不上緊。誰知隔日又出異事,林之孝兩口哭著過來說,銀庫房的吳新登,攜帶家眷,卷走銀錢,走的沒有影響。賈赦連歎家門不幸,賈政跌坐椅上,二人皆道:“奴才們狼心狗肺!將主家盜空吃盡開溜。我們縱使不計較,老天也不會饒過這些畜生!”又道:“虧的老太太不知後麵這些事。不然,傷惱也傷惱過去了。”
不料驚天駭人之事還在後邊。
正月未過,忠順王乃將榮國府違禮觸法之事,鑒查十之八九,稟奏主上。聖上聽聞榮國府如此胡為,十分動怒,經議處,諭忠順王帶領錦衣官提賈赦、賈政等質審,並查封榮國府。是日,賈赦、賈政正於書房議明日賈母滿七,請僧道誦經禮懺超度亡魂、奠祭等事。忽見門上人跌跌爬爬進來,嘴裏蹦著幾個字:“大老爺,二老爺,完,完了,忠順王,接旨去……”賈赦、賈政似也明白了。賈赦腦袋耷拉椅背。賈政痛心疾首,泣道:“盡矣!”稍遲疑,弟兄二人更衣,往廳上接旨。
忠順王率領長史官、錦衣府孔堂官及數位司員,後隨衙役、府役、家奴等上百號人,浩浩蕩蕩,昂昂揚揚,氣勢洶洶,臨駕榮國府。榮府眾奴見多少烏衣高靴,黑壓壓排闥進門,如此排山倒海之勢,早就心膽俱喪。
賈赦、賈政垂首來至廳上,忠順王麵南宣旨,賈赦、賈政跪接。忠順王道:“奉旨意: 賈赦交通外官,包攬詞訟,受財枉法,辜負朕恩,有忝祖德,著革去世職,查封家產。賈政庸陋之材,竊祿多年,毫無建白,且曆年縱容子弟為非作歹,專擅選官,深負君恩,革職籍沒。”賈赦、賈政癱軟如泥,拘走審查。
賈璉、賈琮、賈環、寶玉、賈蘭等皆監押一處房裏。林之孝與周瑞被人拘去,領路查抄,其餘家人俱被攔於一處下房,留官役看守。跟隨忠順王、孔堂官的各位官員、番役、家人等俱擼袖撩衣,躍躍而動,隻待令下動手。隻見東一路,西一路,北一路,各人圓睜一雙火眼金睛,戰地衝鋒般,前奔後撞,開箱破櫃,左拉右搶,明放暗袖。眾人恰似蒼蠅見血,又似醉徒熱狂,掘地三尺,瞬時將榮國府竭澤漁盡。
鳳姐正與平兒在房裏整理首飾,預備取兩枚嵌寶石戒指當銀子使。聽院內吵嚷,再聽,好似覺悟,鳳姐抓起兩把首飾朝平兒懷內塞,再往自己袖裏藏,又要將箱子掩起,早有皂靴進來,一腳踢開。又見平兒衣服裏藏著什麼,一把搶過,平兒驚嚇叫喚。又進來幾個強人,見了鳳姐,便拉扯衣袖,鳳姐身上嘩嘩啦啦掉東西,七彩炫目。有人見鳳姐頭上的珠釵精製貴重,竟一把扯下來,鳳姐分爭不得,與平兒狼狽逃出。才出院門,又叫一幫端槍持械的人帶走,關在二門外賈璉等所在隔壁屋裏。
抄家者中,其中一路,忠順王府內人,向北直奔大觀園。眾人一麵讚大觀園樓閣巍峨精雅,一麵歎園內寥落荒涼,斷不似傳言中妖嬈富麗。各院各屋除一些老婆子,蒙塵的桌椅,幾件古董,未見新鮮。竟有處地道的村居,有府役說,此乃賈政寡居長媳所居。其他人因取笑他,何以知道得如此詳明?那人正色道:“可惜,可敬那!眾位兄弟也別動這些東西了。”人見其嚴肅,又見屋裏實無可取,因笑笑過去了。
賈琮、賈環、寶玉被人帶至廳外院中,聽司員登記賈赦、賈政、賈璉各房物產。賈琮懵懂,寶玉魂丟無心,無一字一物入耳。賈環聽報賈赦家產,尚未回過心神,心上寧靜。再聽報賈璉的,多少樣自己不曾聞觀的金珠寶貝,又說有若幹萬現銀,又有什麼借券,又念及母親平日說璉二嫂子的那些話,心上冒火,暗道:“活該。”正在走神,聽人念賈政名下的物件房產,不禁又豎起耳朵聽: 金玉珠翠首飾五百六十八件。古銅鼎兩座。大自鳴鍾四架。小自鳴鍾二十九架。洋表五十七個。金碗碟三十六件。銀碗碟一百十八件。金鑲象箸二十副。嵌玉如意三十六柄。紅藍寶石大小四百七十二件。玉玩二百八十一件。端硯一百二十方。古玩字畫二百二十四件。鏤金炕屏五架。花梨紫檀家具大小一百四十八件。貂皮衣一百二十五件。雜色皮衣三百九十九件。貂皮八十九張。色狐七十八張。雜狐二百五十三張。棉夾單紗絹衣一千八百十五件。毛呢嗶嘰八百四十九版。綢緞紗羅九百九十九匹。赤金七百兩。白銀四萬一千兩。地畝三百二十一頃。賜第及自造房產若幹。賈環聽著心裏發癢,又心疼,又道自己傻氣: 縱使不犯事抄家,又有幾物幾金歸屬自己,還不都是寶玉哥哥的?今朝船沉,不論尊卑老幼,大家一般水裏紮掙,也道公平。忽又揣度府上的東西恐怕不止這些,賈環正在胡思亂想,有官員命他弟兄三人,於文書上疊手印。衙役再押送他三人,依舊與眾兄弟侄子關於一處。欲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