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二寶花燭悲吟黛玉 鴛鴦絕地徑奔幽都(3 / 3)

賈赦回家與邢夫人商議,說道:“老太太此回糊塗不輕,樂觀不來。一些事不如趁早作為。我今兒見鴛鴦,一臉哀愁之色,見我就躲。他實不懂事,如今除非我,能使他再巴結富貴。”邢夫人道:“自然。隻是老爺所說‘趁早作為’,究竟是個什麼意思?”賈赦笑道:“你想想,老太太有個萬一,我若收鴛鴦,又要等上三年。三年,我且不知往那裏尋去,又去那裏找鴛鴦。莫若趁現今老太太並不辨人,咱們送個丫頭老太太使喚,與眾人說明,隻當鴛鴦名喚。”邢夫人道:“竟是好主意。老太太從前隨意灑落,越是到最後,東西越看的緊。除非個鴛鴦,對老太太所藏,心裏有本賬。現若將鴛鴦收過來,成了咱們這邊人,自然有些個便利。隻一個煩難,那會子鴛鴦話說的那麼結實,現今到了黃河邊上,不知回心轉意沒有?”賈赦冷笑道:“其時有老太太替他做主,今老太太病沉,府上惟我說話力威。他若敬酒不吃吃罰酒,綁也綁來。由得他鬧去了!”邢夫人道:“老爺有這個決心,什麼做不得。另一件,舊日也提過。太爺身體尚健時,老爺在此院成親,後二老爺在正堂後院娶親生子。待太爺去世,咱們承繼祖宗世職。皆因老太太偏疼二老爺,先大姑娘又為府上爭過榮耀,老太太使二老爺搬入上房暫住。你又是喜靜的,也罷了。事過境遷,如今諸事竟須規矩上做去。我的意思,咱們索性與二老爺換房,搬上房過年,待老太太的事出來,咱們大房也便宜主持。此一行,璉兒兩口又免了搬家。老爺看我的主意可使得?”賈赦拈須說道:“倒使得。然時間急迫些個。年事沒忙清,卻要搬家,亂中作亂,不宜。且將鴛鴦的事辦好,換房過了正月再提。我若開口,府上無人敢異議。你便放心罷。”邢夫人聽後極鼓舞,又道:“鴛鴦之事,吃過飯我就說去。此一時彼一時,現今老太太糊塗了,看他找誰挾製我們去。”

鴛鴦正為賈母病重心憂,又慮自己前途迷茫,看著手中針線發呆。忽見邢夫人走來,情知沒甚好事,礙於禮節,且請邢夫人坐下。邢夫人說道:“我才見老太太睡著了。老太太這些年叫你費盡心血,主子眼睛裏也都看見。我們府上也不像那沒情意的人家,奴才們的好處,主子們都記著。老太太近日身上大不好,老爺們商議預備些什麼。你大老爺想著上回給你說的事,倘或老太太有個什麼,又要耽擱你三年。不如趁老太太尚安,把事辦妥。我們預備送兩個丫鬟過來替你,一個暫且稱呼你的名,回頭我們告訴眾人知道。諸事妥貼,也不用你費心去。你隻遂我們的意即可。”鴛鴦聽了,又委屈又急怒,道:“大老爺大太太委實替我操碎了心!隻可惜,我一個要死的人了,不值你們費如許心思。老太太走後,我自是跟去。今見太太,我更誌堅,所以請太太再別為我費心神了。”

邢夫人道:“那你這個丫頭太傻了!當一輩子的奴才,如今現成的出頭機會,竟又丟掉。我不信,你如此沒成算!才十八九歲的人,並未見過什麼好景花月,竟要撒手。自己吃了虧,且要人罵死。我再說與你厲害。你跟老太太去,竟是主子的罪過呢。你敢是不知,奴才不得殉主?是不是,主子總有威逼之嫌。今王法上記寫清楚呢。你這麼害人,誰容得你?”鴛鴦果真不知,卻又辯道:“那會子東府裏先蓉大奶奶去時,瑞珠跟了去,珍大爺還喜的什麼,厚待了他。”邢夫人道:“原不見什麼光彩,遮了掩著。果真理論,題目大了。”鴛鴦聽此早得過主意,卻說道:“我當姑子,總不該累贅主子。”邢夫人笑道:“你盡要走邪門絕路,可見我來的及時,指引你走上陽關道。四姑娘古裏古怪,傻言傻氣,你要學他?你道佛門清淨,煩難著呢。你總知芳官幾個的事,以後有四姑娘哭著回府的時候,瞧著罷。堂皇小姐不做,未來的大府奶奶不當,去受那個清寒去!不是個癡子,又是什麼?好鴛鴦,你是有福氣的,且聽我和你老爺安置,給你一條光明道路,有你一輩子的好處得去。”

邢夫人見鴛鴦不語,想他心中必有所動,連連鼓勵:“我看你是知高識低的人,不像那些個女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末了可沒回頭路走。如今老太太倘或有個好歹,府上大小事情,還不是大老爺說過算話。你跟過來,自有你的榮耀。你素日那些姐妹,指什麼與你比。你且心裏有數,我回去與老爺將具體事宜議定清晰,再知會你。”邢夫人見鴛鴦一味低頭不語,想是心內萌動願意,再說多,羞著累贅,因此起身去了。

鴛鴦枯坐椅上發呆,再下一場淚雨。從箱底取過母親遺物,乃是父母當年定親之物,一塊鴛鴦交頸玉佩。鴛鴦將玉佩帶腰間,才要換衣裳,想著當別賈母。踱步進賈母套間,賈母熟睡,麵上安詳,想也無夢。再看滿屋熟悉之物,鴛鴦淚不能止。琥珀正打盹,聽有啜泣之聲,突然驚醒,見是鴛鴦,忙道:“何至於壞到什麼,看你哭的,也不怕人怪罪。才剛大太太過來,看過老太太,也沒見說什麼,往你屋子去了。他可說什麼沒有?老太太這麼樣,各人心裏皆有算盤,隻怕大太太那邊先要尋事。”

鴛鴦拭淚道:“大太太沒說什麼。老天爺睜著明眼呢,我斷不信,作過壞事的不遭報應!”琥珀歎道:“此一二年遇逢多少事,休說寶二爺呆了,誰的心不灰去!且不管明日之事,咱們原也作主不了自己的命。”鴛鴦也歎道:“富貴也罷,貧苦也罷,究竟有盡頭。常言‘好花不常開’,老太太年紀深,見的世故多,府中惟他最警醒。你看他好時,又飲又戲隻要玩樂,也隻拚著老命樂罷了。究其實,他深懼兒孫們不長進,惹禍敗家,時常做噩夢。寶二爺又是他的心頭病。老太太心裏苦著悶著那。不是我說雷打的話,老太太現怎麼著,算是神佛眷顧。老太太尚且如此,我一個奴才命何須多想,早托生怕也是好的。”言罷,長長歎口氣,又道:“我乏的緊,屋內再歇會子。老太太醒過,你再喚我。”琥珀答應。

鴛鴦回屋,換上賈母昔日所賞、嶄新草綠鶯飛綾襖,外罩羊絨披風,下係煙色絹點翠縷金裙,再梳發修顏,竟比平素鮮豔許多。於椅上放張小凳,腳蹬上去。用根白綾係於梁上,又打個死結,頭緩緩伸進去,自語道:“老太太,我先去了。再會罷。”手又摸著玉佩,口道:“爹、娘,我來了,接我罷。”遂蹬掉凳椅。芳魂飄飄蕩蕩,不知所終。

琥珀待賈母醒來,給他穿畢衣裳,又漱口喝茶畢,方去喚鴛鴦。進屋叫凳腿一絆,抬頭一見鴛鴦吊在梁上,唬得腿軟。忙出去喚人,叫來幾個婆子,有人忙著抱住鴛鴦雙腳往下拉,見無果,忙上梯爬高,剪斷白綾,放下鴛鴦,移至門口,掐人中急救。如何忙亂,究竟無濟於事。

素昔與鴛鴦好的幾個姊妹,早就放聲哭出來,婆子們也是掉淚歎息,數說鴛鴦素日好處。眾人傷歎之餘,心裏又詫異,鴛鴦何以行此糊塗事。王夫人與鳳姐也早被請過來,俱痛下眼淚。又問琥珀幾個,鴛鴦近來有什麼異事,見何人有何言語。琥珀答道:“並沒什麼。今兒大太太過來,與他談回話。鴛鴦說大太太沒說什麼,倒是說深憫老太太年紀大心事多,又說本人早托生好的話。”鳳姐道:“是了。鴛鴦著實對老太太忠懇過了,今見老太太病沉,不忍守悲,竟先去了。碰上這樣知義的丫頭,何嚐不是老祖宗積德所致?”王夫人點頭,又著人請邢夫人過來。人回“大太太在珠大奶奶屋裏”,王夫人隻叫快請。

邢夫人正與李紈話家常,忽聽丫頭報:“大太太快過老太太那邊。鴛鴦吊死了。二太太與二奶奶都在呢。”邢夫人唬了一跳,即複常態,嘴裏嘀咕著:“這個丫頭怎麼的,好日子不過,且犯這種傻氣。”李紈忙與邢夫人一道過來。有詩道:誰言婢女不剛身?清澈山泉詠出塵。事論前緣常隱意,山櫻絢爛雨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