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惋惜春頓悟皈佛門 哀紫鵑情迷追主魂(3 / 3)

寶玉偷個空,私自尋到紫鵑家裏。門外便聞見一股草藥味,心上自疼痛起來。紫鵑娘見寶玉來了,驚了一跳。請他坐,不知坐那裏好;請他吃茶,不知用什麼碗與茶葉,慌成什麼似的。寶玉說:“大娘別忙,我看看紫鵑說些話便走。”紫鵑娘忙又要進內屋,叫紫鵑換衣出來。寶玉隻說:“不必,莫使姐姐著涼,我看他一眼,說過話便罷。”紫鵑娘道:“二爺果然體貼人情,隻替我們省事。恨林姑娘沒福,我們丫頭也是苦命。”含淚將寶玉帶進紫鵑屋裏,房內漆黑,紫鵑娘點上蠟燭。猛聽紫鵑夢中說道:“我們姑娘原是仙人,入你們金冊。我一個凡胎陋質,如何入進冊子?”稍歇,又道:“薄命者才可入冊,如此罷了。”

紫鵑娘因搖醒他,道:“日夜胡話連篇,快醒醒罷。寶二爺來看你了。”紫鵑醒過,半日認出寶玉,冷笑道:“二爺好?還記得林姑娘是誰麼?”言畢咳嗽不已。寶玉含淚說道:“我自進府得知凶訊,便痛傷不堪,日夜熬煎。不敢與人問起林妹妹,提起姐姐,隻管經書中醉迷。乃至昨日見四妹妹意決出家,我心上竟開豁起來,有了心思與勇力欲見姐姐。不意姐姐忽然來到,見你又驚又痛,經書悉皆忘記,思緒千萬,心複絞痛不寧起來。古人雲,‘仁可過,義不可過也’。我倘若不顧老太太、老爺、太太、眾姊妹,一味求義,也必天誅筆伐。四妹妹的境界原比我高,他得了樂處,我則深陷苦海。”紫鵑道:“如今我隻求與林姑娘一般,一了百了。”寶玉道:“我何嚐不求?然人自落地,身不由己,除非老太太、老爺、太太百年後,此身方由得我支配半個。如今求告姐姐多珍重,養好身子,撫慰父母,以及林妹妹陰靈,亦撫慰我之心罷!”

紫鵑才要惱,又聽寶玉說道:“跟你實說,我看不得你。見你,我直如見到林妹妹,心痛魂丟。又思,且使我多受些磨苦罷,以慰林妹妹天上之靈。”紫鵑不禁笑了,道:“你受不受磨苦,與林姑娘之靈也不相幹。你隻完功自家運命罷了。”寶玉道:“既如此,姐姐休再一味傷感,林妹妹並不領情。”紫鵑歎道:“傷感不傷感,由不得自己。你總該明白此話?”寶玉不語。

紫鵑伸過手臂取手絹,寶玉見其瘦骨嶙峋,心上再痛,卻一句也說不出,眼淚不覺滾落出來。再細觀其顏,竟無一絲血色,情知紫鵑病沉。寶玉細問其飲食如何,身子如何,用藥如何,皆是紫鵑的娘代為答複。寶玉聽一句,心疼一下。說明日必請好大夫來,認真診斷,用藥,再望好轉。寶玉又從袖中取出自江南帶來,一把竹骨絹扇及一副芙蓉石手鐲送與紫鵑。紫鵑看了一眼,說了聲:“多謝。”寶玉又問紫鵑,可留下黛玉什麼物事,不敢奪人之愛,僅求一觀。紫鵑指著地上一個箱子,道:“你自己打開看罷。”寶玉開箱,盡是熟眼之物,心內翻江倒海,憾恨疼痛,淚如雨傾。紫鵑見寶玉如此景象,心中不忍,道:“往後二爺竟忘記林姑娘為好。姑娘倘若曉得你如此傷感,他的魂靈如何安穩。”寶玉道:“你知勸我,自己如何不保養?林妹妹若知道,還不惱你呢。”說的紫鵑笑了。

明日,寶玉瞞著眾人,到外麵請過大夫,給紫鵑看診。大夫見是個丫頭,說話並不防頭。說病人長時肝氣鬱結,病候已成,萬難回轉。開個方子,說用藥後若有好轉便罷,不見好轉,但由命去。紫鵑娘聽了大夫的話,捶胸頓足的哭,寶玉驚魂落魄。紫鵑爹對寶玉欲說什麼,又咽回。他的哥哥死盯一眼寶玉,遂拿著方子,外麵抓藥去。寶玉膽裂魂飛,喃喃說道:“都走罷,留我一個孤鬼,將罪受盡。我竟要看看造物酷狠至何地步。”半月後,紫鵑果真與黛玉陰間陪伴去了。此為後話。有詩歎紫鵑道:忠心豈止問寒溫?默感衷情膽魄存。拚卻名身贏主悅,焉知園囿聚幽魂!

那日寶玉送走大夫,及至到家,木人一般。襲人等問他話,一句不知答應。嘴裏偶然嘟嚕些什麼,人又聽不懂得。襲人因與麝月嘀咕:“沒準紫鵑有個什麼,或者給他什麼林姑娘的東西,觸景生情,現在失魄喪魂。”麝月則說:“我看寶玉自園裏住過回來後,立即通達了。接連幾件傷情事,寶玉也沒怎麼樣,竟比我們平和。四姐兒別說了,四姑娘的事合府震動,怕是一個京城也驚動了。我們這位竟是平靜的緊,豈非一日之功?如何見個紫鵑,又犯起舊病?”襲人答道:“可是太太明智。當初千叮嚀萬囑咐,休叫寶玉見林姑娘的舊物及與林姑娘相幹的人。這不,見個紫鵑,又鬧騰起來。我也看破了,寶玉此一輩子,終難忘記一個林姑娘。如今隻望寶姑娘早些過門,開導寶玉,寶玉得了生趣,也是造化。”麝月道:“何嚐不是。寶姑娘過來,你輕了擔子,卻也少了多少樂處呢。”襲人笑道:“你一日不取笑我,就要病著了。跟你說罷,若果真一棵樹上吊死,你也躲不去。且說正經的,寶玉這個情形,這會子還告訴太太不?”麝月道:“你這麼有主見的人,倒問起我來。罷,既問起,我且說自己的意思。別再添太太的心思罷,又不是一回了。他這個秉性在這裏,莫說從前、現在,往後還不知有多少回呢,見怪不怪罷。”

話說王夫人強撐病體,與眾人忙碌二寶之事,吉期擇了臘月初六。賈政因說與王夫人,今年惱心事諸多,非比往昔,寶玉喜事從簡,免人非議。王夫人道:“明白。外麵的事老爺看著張主罷。寶玉娶過媳婦,也算了卻各人心上一件大事。寶丫頭懂事,想來我們勸不了寶玉的,將來他可勸慰。寶玉自此成材,亦可期望。”賈政說道:“寶丫頭賢良,是個好孩子,寶玉原該進取,不當辜負人家。”王夫人道:“正是。這麼多年,老爺和我算是磨破嘴皮,寶玉古怪脾性一些不改。我心下指盼、也信得,寶玉當聽媳婦的話,家業由此振作,也未可知。”賈政道:“如此竟是老天造化人了。有件小事要說與你,總是忘了,今兒說了這個話頭,因想起來。寶玉即成人生大事,竟還須個膀臂。我一向看丫頭玉釧兒甚好,不如說與他娘,留下服侍寶玉。”王夫人笑道:“老爺眼光固然是好,可惜說晚了。我早先答應玉釧兒娘,放出玉釧兒,令他外麵擇婿。他娘磕了多少個頭謝恩,我若再收回此話,竟不妥。寶玉之事,老爺也請放心。寶玉的丫鬟襲人心實穩重,以後服侍寶玉夫婦,必定妥當。”賈政道:“如此罷了。然襲人恍惚原是老太太的丫頭,老太太怕要傳喚。”王夫人道:“自然。並不瑣碎。老太太若知襲人給了寶玉,隻怕再不傳喚。老太太除非一個鴛鴦離不開身,其餘盡可替得。寶玉卻是不同,且是一生之事。”正說著,丫頭玉釧兒進來,說婆子從小廝手中接過一封書函,請老爺展看。未知什麼書函,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