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再作歡顏，直至二更。外邊賈赦、賈珍，裏麵邢夫人、尤氏等提議早些散罷，別乏了老太太，且寶玉明日尚須早起。賈母心下留戀，嘴裏說不得，道：“再吃一杯團圓酒罷。”屏外眾兒孫俱列隊舉杯進來。寶玉替各位滿酒。惜春自斟，探春亦欲自斟，賈母道：“探丫頭吃一杯你二哥哥敬的酒罷。”眾人聽此一句，心裏皆酸楚。都是滿杯，酒入心腸，浮上眉麵，眾人皆不勝此情，遂席散作別，各自回家。
王夫人侍奉賈母安寢後，又去寶玉屋裏檢視。寶玉剛坐下，吃茶愣神，聽說母親來了，遂起身相迎。王夫人椅上坐了，襲人奉上茶水，王夫人說須杯白開水，襲人笑道：“正是。”王夫人接杯，問道：“都妥當了？”襲人答道：“想必沒有遺漏。”王夫人道：“甚好。”又道：“明早五更須趕到碼頭。”襲人道：“知道的。我今夜是不睡了，再想想別是忘了什麼。”王夫人點頭，對寶玉說道：“快洗漱睡去。睡不上幾個時辰了，也別胡為亂思。”寶玉答應。王夫人對襲人道：“再經心一個晚上罷。”襲人回道：“奴才知道，太太隻管放心。”王夫人又對寶玉說道：“往日交代的話都記心上，此一去也該成人了。我就不耽擱你休息了。”言罷起身。寶玉送王夫人至院門外，還要跟著，王夫人命他止步：“都什麼時辰了，速睡去。明早再見罷。”
寶玉回屋，襲人趕上服侍。寶玉正思黛玉處道別，忽見桌上一封粉色書簡，因問誰送的。襲人道：“倒是林姑娘叫紫鵑親送過來。”寶玉道：“如此，讀罷再親謝去。”襲人道：“你的禮也多了些個。林姑娘除非說個花鳥晴雨，再順祝你一路平安。他今晚尚未與你送行，現給個書子，也是該的。這深更半夜的，為這個還親謝去，未免小題大做。太太倘或知道，可是怎麼說！”寶玉不言語，拆開書箋。襲人又道：“依我的話，此際看也不必。飛了心神，失了睡眠，明早上蔫了似的，太太又要說著我了。以後閑時再看罷。”寶玉沒好氣，道：“休說你，憑是太太，任他神怪，就是我本人，也管不了自己的心神飛飄那裏。”說罷正襟危坐，讀起黛玉筆墨，原是填的一首詞《風入鬆》：
春風春水感春寒，夢裏夢翩躚。柳絲憔悴桃花落，東風冷，暗燭啼鵑。枯坐綠窗滴雨，小鬟偏繡雙鴛。竹風颯颯水涓涓，詩雨度華年。青春惆悵花期過，終無奈，春事闌珊。人世相思最苦，來生但避君顏。另有一律，詩雲：
情到深時語態癡，既癡一世是相思。心同花發灰成塚，人共春空淚化詩。漸霧漸風煙草綠，遲鍾遲漏露苔滋瑤琴幽燭偕誰訴？江上王孫向月悲。
寶玉讀罷，默然淚下，便要磨墨和上兩篇送過去。襲人變色，道：“你要這樣起來，我也不管了！現回太太定奪！”寶玉知是難了，因道：“各退一步。你速取筆墨，我一刻鍾寫畢即安歇。今晚罷了，明早我再送去。”襲人道：“又說胡話了。四更動身去碼頭，熄燈瞎火，你送誰去！”寶玉長歎一聲，道：“也不得見他一麵了。你明日替我送去罷。”襲人道：“三月五月不就回來了。快寫過睡罷。”
寶玉作了一首五言古風《感懷》：
卿興作謫仙，悲共大荒緣。
悠悠渾濁世，萬感姝子憐。
雲愁海恨起，鸚鵡不虛傳。
芭蕉綠雨院，海棠寂寞丹。
養硯是君淚，冷月沒波瀾。
荒菊萬裏白，風笛江上寒。
天涯近湘水，癡心勝石頑。
生死共脈息，孔雀哀東南。
命仇空好夢，此生共汝癲。
花月自此謝，夜寒億萬年。
天地盈哀樂，造物終不堪。
萬請君自愛，卿好世方安。
也有一律，詩曰：
春寒料峭難離別，輾轉思愁夢不成。
萬頃波光珠淚散，千山槭葉雪霜呈。
櫻歌霞夢寒砧斷，花水江風落月清。
誰解紅塵惆悵意？終霄開眼奉卿情。
寶玉寫畢，讀過一遍，請襲人明日親送黛玉。再讀一遍黛玉的，親自收好書箱帶走。麝月又過來催促寶玉快睡，寶玉方解衣上床。又胡思一會子，方朦朧睡去。
忽見黛玉身著雲霧綃衫，外披紗綠遍地金氅衣，腰係十樣錦百花裙，款款姍姍走來，對寶玉說道：“你去，奔你的前程；我亦即去，銷前生之債。我依舊往西方靈河岸上，做一株靜穆的絳珠草，無知無識。幸甚！”寶玉急道：“什麼前程！你也說那世俗的話了，枉汙人清白。須知，你是我惟一的前程！”黛玉道：“再別說癡話，今生吾淚即盡，將解脫此生苦厄。幸哉快哉！寶玉，別了。珍重！”言畢，緩緩退去。寶玉大喊：“妹妹不要走，等等我……”襲人聽見寶玉夢中叫喊，速速搖醒寶玉，歎道：“夢裏也不省事。”寶玉失神說道：“我見不到林妹妹了……”襲人皺眉道：“混說什麼！能別幾日，休說半年，便是三年五載，恐怕各人景象依舊。”寶玉道：“依舊的是你。那些姐姐妹妹們，早不知那裏去了，我再見不得他們。”襲人歎道：“又引起你的話頭了。快睡去罷。”說著跨步出了房門。
寶玉躺在床上百回輾轉，心思江海。又見探春揮淚告別，又見湘雲淌淚走來，又見黛玉含情脈脈走近又飄去，又見元春含淚囑咐，又見可卿、再見迎春、複見晴雯，方欲問晴雯穿的這麼單薄，豈不冷著了。襲人將寶玉喚醒，叫速速起身。才坐起身子，又聽見王夫人與賈母屋裏來人傳話，叫寶玉起身。
襲人服侍寶玉衣飾整理停當，寶玉忙漱口淨麵，去了上房。賈政夫婦早已起身，寶玉請了安。賈政又囑告寶玉多少話，寶玉站著聽了，隻管點頭。賈政又帶領寶玉別過宗祠，方去賈母處請安。賈赦、賈珍等已經過來。賈母見了寶玉，心上憐愛，拉著寶玉的手，連連說道：“外麵多愛惜自己，完了事速速回來。”寶玉道：“明白。老太太請放心。”又悄聲說道：“我走了，老太太請再費些心思照管林妹妹。”賈母聽了笑道：“家中的必定安樂，外邊的方令人掛念。你照應好自己，我就算有福的老太太了。”眾人皆笑了。寶玉磕別賈母。
寶玉的行李早已妥當。外麵早也預備好車馬步轎，合府男眾踏碎雞鳴，送行寶玉。快至碼頭，早有王府裏內監候著賈府之人。賈赦、賈政帶領寶玉，跟隨內監，穿度香車寶馬，隆禮見過北靜王。北靜王頭戴紅寶石頂海龍帽，身穿石青五爪金龍蟒袍，腰圍金銜玉帶，倜儻不羈，鳳歎虎視。寶玉十分愛慕。北靜王見寶玉身穿大紅五彩雙掛繡蟒，腰係玳瑁蒙巾帶，腳穿鑲邊雲頭履，美目生情，口吻生花，舉止風流，心內歡喜。北靜王麵含微笑，拉著寶玉的手道：“此行必定愉悅。”寶玉笑吟吟的，賈政代寶玉答道：“小犬深謝王爺禮遇栽培，此恩感戴天地。”又向寶玉道：“還不磕頭謝恩。”寶玉屈身下去，北靜王忙扶起寶玉，道：“快起。得此同行乃平生快意之事。”賈政板起麵孔，向寶玉道：“一切物事悉聽王爺調度，不可自作聰明。凡事向王爺請教，長了學識，報效國家，恩報王爺。”寶玉答應。北靜王忙去接應其他官員親友。自有內監帶領賈府男主帳篷歇下吃茶，又有人安頓寶玉主仆行李。
王府官船崇樓高聳，宏偉軒昂，設正門、儀門、丹墀、官廳、後堂、庫司、側屋、書房，雕梁畫棟，象鼻挑簷，儼然如陸上府第。另有馬船、糧船、坐船，逶迤水上。諸船四周旗幟飄飄，旌幡揚揚，煊煊赫赫，威武雄壯。一時萬事俱備。吉時一至，岸上送行、船上前導的儀仗齊齊響亮起來，炮鳴樂唱，震天踏地，排出百十丈外的船隊緩緩動起。岸上朝廷各部官員、王室諸人及王府親友，官帽錦簇，張袂成帷，歌樂鼎沸，歡送北靜王。水陸盛況輝煌。李貴一刻不離寶玉。寶玉艙中啟窗，仰望天上千鳥翔集，俯聽淙淙流水拍打船舷，再回首相望岸上縮成棋子的父兄親友……寶玉心上空渺。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