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不是那麼說的!仲翁,你總得和工人代表開談判,我和陳君翁閑身子夾在熱鬧裏,沒有意思。你有什麼正經話,我們下午再談,還不是一樣的?”

“呀!不行!朱老哥,對不起;既然來了,再坐一會兒,奉屈你們兩位充一下臨時保鏢罷!放心!我廠裏的工人很文明,我待他們也很文明!萬一驚動了你們兩位,我賠不是。”

周仲偉臉也漲紅了,一邊說,一邊就拱手作揖,又拓開了兩臂,把朱吟秋他們兩個攔到椅子裏,硬要他們坐下去。兩位猜不透這“紅頭火柴”玩的什麼把戲,忍不住都笑了;恰就在這笑聲裏,猛聽得外邊那一對烏油大門上蓬蓬地打得震天響,於是兩位的笑臉立刻又變成了哭形。工人代表在門外麵大聲嚷罵了。“狗老板,賊老板!”一句句都很刺耳。陳君宜和朱吟秋也覺得難受,臉上直紅到耳根,可是周仲偉依然笑嘻嘻地,拍一下胸脯,看著陳君宜他們的麵孔說道:“我說他們文明,可不是?文明透頂!罵幾句不傷脾胃。陳君翁,我們從前做買辦的時候,碰得不巧,大班發洋脾氣,有時罵的還要惡毒些;然而工人們到底是中國人,我們也是中國人,他們罵我們,隻算罵自己。”

“仲翁!你的涵養工夫真不錯!光景打你一記耳光,你也不生氣!”

陳君宜挖苦著,卻笑不出來。朱吟秋在旁邊皺了眉頭。周仲偉立刻晃一晃腦袋,很正經地回答:“可不是!從前某某洋行的大班——是花旗人呢,或是茄門人,我就記不清;不管他,總之是外國人;他對我說:你們中國人真是了不起的寶貝,被人家打倒在地下了,你們倒覺得躺在那裏就比站著舒服些;你們不用腿走路了,你們就滿地滾!君翁,你說這話對不對?虧他摸透了中國人的脾氣。中國人本來是頂會享福的!”

大門外的呼噪這時更加凶猛。突然有兩個人頭爬在這廂房的朝南窗洞的鐵柵欄外邊,朝裏麵窺視。朱吟秋猛轉臉看見,把不住心頭一跳。人頭也就下去了,接著是一陣更緊急更震耳的呼噪叫罵。廂房裏幾乎對麵講話聽不到聲音。朱吟秋鬆一口氣,對周仲偉說道:“不過,仲翁,你不要太寫意!你還是打一個電話到捕房裏,叫巡捕來趕他們走!”

“對呀,我也是這個主意。況且尊夫人病重,這樣的驚嚇,也究屬不相宜!”

“不要緊!內人耳朵聾得很。再說一句笑話,內人保的壽險後天滿期,要是當真今天出了事,就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哈,哈!——可是,他們吵了這半天,喉嚨也啞了,我體恤他們,發放他們先回去。這可要借重朱吟翁和陳君翁兩位一句話了!都是老朋友,幫忙一回!”

“仲翁!到底你玩的什麼把戲呀?工人麵前開玩笑,那可是險得很!”

陳君宜慌慌忙忙說,就站了起來。朱吟秋也學著樣。大門外的呼噪驀地低落下去了。

“我擔保,傷不了你們兩位半根毫毛!隻要我說什麼,你們兩位就答應什麼,那就感恩不盡!”

周仲偉還是不肯明白講出來,哈哈笑著,就親自去開了那大門,連聲叫道:“不要鬧!不要鬧!多吃飯,少開口:你們不曉得這句老古話麼?現在大家有飯吃了!”

大門外十個工人代表中間卻又多了一個人。是武裝巡捕,正在那裏彈壓。十個代表看見周仲偉出來,就一擁上前包圍住,七嘴八舌亂嚷。周仲偉雖然是經過大陣仗的老門檻,到這時候也心慌了;他急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想不出先說哪一句話好。他也想逃,可是已經沒有路了。

“不要吵呀!聽周老板怎麼說,你們再開口!一點規矩都不懂麼?”

那武裝巡捕也擠進那十個代表的圈子來,大聲吆喝。周仲偉立即膽壯一些,伸手到額角上抹下了一把汗,又咽下一口唾沫,就放大嗓子喊道:“大家聽呀!本老板是中國人,你們也是中國人,中國人要幫中國人!你們來幹麼?要我開工!對啦,廠不開工,你們要餓死,本老板也要餓死!你們不要吵鬧,我也要開工。謝謝老天菩薩,本老板剛剛請到兩位財神爺,——喏,坐在廂房裏的就是!本老板借到了錢了,明天就開工!”

周仲偉忍不住又哈哈笑起來,卻也因為話說快了,呼吸急促,隻笑了不多幾聲,就張大了嘴巴喘氣,瞪出一對眼睛。代表中間有幾個仍舊虎起了臉孔,卻不作聲。有幾個就跑進大門去看看那廂房裏到底有沒有財神爺。周仲偉一眼瞥見,也趕快退進大門去,也顧不得還在喘氣,就衝著那廂房叫道:“陳行長,朱經理,請移步見見敝廠的工人代表!”朱吟秋忍住了笑,慢慢地踱到客堂裏朝外站著,皺了眉頭。跟著陳君宜也出來了,卻帶著笑容。那十個代表忽然都沒有聲音。他們自夥裏用眼睛打招呼,似乎在商量那兩位是不是真正的財神爺。“好了,好了;周老板已經答應開工,你們回去!吵吵鬧鬧是犯章程的!再鬧,就到行裏去!”武裝巡捕在門外厲聲吆喝。但是周仲偉反倒攔住了那巡捕,笑嘻嘻對那十個代表拱拱手道:“真要謝謝你們!不是你們那一吵,陳行長和朱經理還不肯借錢給我呢!現在好了,明天準定開工。本老板的話,有一句算一句!”“不怕你躲到哪裏去!”十個代表退出去的時候、小三子走在最後,這麼罵著,又對準周公館的大門上吐了一口唾沫。

三位老板再回到廂房裏,齊聲大笑;周仲偉好像當真已經弄到了一筆款子,晃著他的胖腦袋,踱來踱去,非常得意。他本來有理想中的兩條門路去借錢,現在得意之下,他的“扮演”興趣忽又發作;他看了朱吟秋一眼,心裏便想道:“這一位算他是東洋大班罷,”他忍不住又哈哈笑起來了。可是他的笑聲還沒住,忽然陳君宜很鄭重地說:“仲翁,你總得想一個辦法。今天是開了玩笑,哄他們走了;明天他們又來吵鬧,豈不是麻煩!”“不錯。明天他們再來,一定不肯像剛才那樣文明了,仲翁,你得預先防著!”朱吟秋接口說,皺一下眉頭。周仲偉卻覺得朱吟秋這麼一皺眉就更像那東洋大班,忍不住帶笑喊道:“辦法麼?哦!——辦法就在你們兩位身上!”陳君宜和朱吟秋都怔住了,特別是因為周仲偉那神氣不像開玩笑。

周仲偉也擺出最莊重的麵孔來,接著說:“我早就盤算過,當老板已經當厭了,誰要這破廠,我就讓給他;可惜瑞典火柴托辣斯不想在中國辦廠,不然,我倒願意跟他們合作。剛才我對你們兩位說,有幾句正經話要商量;喏,正經話就來了。眼前我想好了兩個門路:一條路是向來認識的一位東洋大班,他肯幫忙;另一條路就是益中公司。我是中國人,看到有什麼便宜的事情總想拉給自家人:況且王和甫,孫吉人,吳蓀甫,他們三位,也是老朋友,人情要賣給熟麵孔,我是有這意思,就不知道他們怎樣。哎,朱吟翁,陳君翁,你們兩位跟益中公司合作得很好,你們看來他們買不買我的賬呢?”

“哦——仲翁打算走這一著麼?你是想出租呢出盤呀?他們可不做抵押!”

陳君宜慢吞吞地回答,望了朱吟秋一眼。然而周仲偉這番話卻勾起了朱吟秋的牢騷,並且朱吟秋生性多疑,又以為周仲偉是故意奚落他,便皺著眉頭歎一口氣,不出聲。

“都可以!都可以!反正大家全是熟人,好商量!”

周仲偉連聲叫起來,仿佛陳君宜就是益中公司的代表,而他們這閑談也就是正式辦交涉了。陳君宜笑了一笑,覺得周仲偉太喉急,卻也十分同情他;因此就又很懇切地說道:“仲翁,你總該知道益中公司大權都在吳蓀甫手裏罷?這位吳老三多麼精明,多麼眼高!你找上門去的生意,他就更加挑剔!要是他看中了你的廠,想要弄你,可就不同了;他使出辣手來逼你,弄到你走頭無路,末了還得去請求他!朱吟翁就受過他的氣——”

“你還是去找東洋大班罷!跟吳老三辦交涉,簡直是老虎嘴裏討肉吃!”

朱吟秋搶前說,恨恨地歎了一口氣。

周仲偉一肚子的如意算盤統統倒翻了。他漲紅了臉,兩隻眼睛睜得銅鈴那麼大。本來他和那東洋大班接洽在先,為的條件太苛刻,他這才想到了益中公司;現在聽了陳君宜和朱吟秋的論調,他這一急可不小。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不能夠哈哈笑了!然而他還沒絕望。隻要經濟上他有少許利益,受點氣他倒不介意。他抹去了額角上的一把汗,哭喪著臉,慌慌張張又問道:“可是,陳君翁!出租是怎麼一個辦法?你們兩位的廠都是出租的麼?”

“不錯,我們都是出租。朱吟翁把廠交了出去,自己就簡直不管,按月收五百兩的租金。我呢,照常管理廠務,名目是總經理,他們送我薪俸;外場當我還是老板,實在我件件事都得問過王和甫,——這也不算什麼,王和甫人倒客氣,夠朋友!我的廠房機器都不算租金,另是一種辦法:廠裏出一件貨,照貨碼我可以抽千分之十作為廠房機器生財的折舊。這都是他們的主意,你看,他們多麼精明!”

“你那樣出租的辦法,我就十二分讚成,讚成!”

周仲偉猛的跳起來叫著;他的希望又複活了,他又能夠笑了。但是朱吟秋在旁邊冷冷地給周仲偉的一團高興上澆了一勺冷水;他說:“恐怕你馬上又要不讚成,仲翁!你猜猜陳君翁是多少薪俸?二百五十塊!管理一座毛三百工人的綢廠總經理的薪俸隻有二百五!吳老板他們真好意思開得出口!陳君翁,你也真是‘二百五’,我就不幹!”

“沒有法子呀!廠關了起來,機器不用,會生鏽;那是白糟蹋了好機器!我有我的苦處,隻好讓他們沾點便宜去!況且自己在裏邊招呼,到底放心些。嗬,仲翁,你說是不是?”

周仲偉點了一下頭,卻不開口;他的胖臉上例外地堆起了嚴肅的神情,他在用心思。陳君宜那綢廠出租的辦法很打動了這位周老板的心。尤其是照常做總經理,對外儼然還是老板這一點,使得周仲偉非常羨慕。這也不單是虛榮心的關係,還有很大的經濟意味;年來周仲偉的空架子所以還能夠支撐,一半也就靠著那有名無實的火柴廠老板的牌頭,要是一旦連這空招牌也喪失,那麼各項債務一齊逼緊來,周仲偉當真不了,不能夠再笑一聲。

當下周仲偉就決定了要找益中公司試試他的運氣,滿擬做一個“第二的陳君宜”!

他猛然跳起來拍著手,對陳君宜喊道:“你這話對極了,機器擱著就生鏽!不是廣東火柴同業那呈文裏說得很痛切:近年來中國人的火柴廠已倒閉了十分之五有奇!我是中國人,應得保護中國的國貨工廠!東洋大班重利收買我,——雖說他是東洋人,中日向來親善,同文同種,不是高鼻子的什麼瑞典火柴大王,然而我怎麼肯?我這份利益寧可奉送給益中公司,中國人理應招呼中國人!得了,我打算馬上去找吳蓀甫談一談!”

“何苦呢,仲翁!我未卜先知,你這一去,事情不成功,反倒受了一肚子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