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慎庵說到後麵那幾句時,聲音很低,並且伸長了脖子,竟把嘴唇湊到劉玉英耳邊;這也許是為的那幾句話確須秘密,但也許為的劉玉英那一身的俏媚有吸引力。劉玉英卻都不在心上,她斜著眼睛笑了一笑,忽然想起她的“零碎拆賣”的計劃來了。眼前有這機會,何妨一試,而況馮雲卿也還相熟。這樣想著,劉玉英乘勢便先逗一句道:“噯,是那麼一回事呢!不過,我也聽說一些來——”“嗬,劉小姐,你說阿眉呢?”馮雲卿很冒失地打斷了劉玉英的話,他那青黑的老臉上忽然有些紅了。劉玉英看得很明白。她立即得了一個主意,把馮雲卿的衣角一拉,就湊在他耳朵邊輕聲說道:“老伯不知道麼?妹子有點小花樣呢!我在老趙那邊見她來。老趙這個月好像又要發這麼幾十萬橫財!我知道他,他,——噯,可是老伯近來做‘多’麼?那個——”
忽然頓住了,劉玉英轉過臉來看著馮雲卿微笑。她隻能挑逗到這地步,實在也是再明白沒有的了,可是馮雲卿紅著臉竟不作聲。他那眼光裏也沒有任何“說話”。他是在聽說眉卿確在老趙那裏這話的時候,就心裏亂得不堪;他的希望,他的未盡磨滅的羞恥心,還有他的患得患失的根性,都在這一刹那間爆發;劉玉英下麵的話,他簡直是聽而不聞!
“老伯是明白的,我玉英向來不掉槍花,我也不要多,小小的彩頭就行了!”
劉玉英再在馮雲卿耳朵邊說,索性丟開那吞吞吐吐的繞圈子的句法了。這回馮雲卿聽得很明白,然而因為跟上文不接氣,他竟不懂得劉玉英的意思,他睜大了眼睛發愣。他們的談話,就此中斷。
這時“市場”裏也起了變化。那種營業上的喧聲,——那是由五千,一萬,五萬,十萬,二十萬,以及一角,一角五,一元等等幾乎全是數目字所造成的雷一樣的聲音,突然變為了戲場上所有的那種夾著哄笑和歎息的鬧烘烘的人聲了!“前線”的人們也紛紛退下來,有的竟自出“市場”去了。編遣公債終於在跳起半元的收盤價格下拍過去了!
台上那揭示板旋出了“七年長期公債本月期”來。這是老公債,這以下,都是北洋政府手裏發行的老公債開拍;這些都不是“投機”的中心目標,也不是交易所主要的營業。沒有先前那樣作戰似的“數目字的雷”了,場裏的人散去了一小半。就在這時候,那牙刷須的李壯飛一臉汗汙興衝衝地跑回來了。他看了何慎庵一眼,又拍著馮雲卿的肩膀,大聲喊道:“收盤跳起了半元!不管你們怎麼算,我是拋出了一萬去了!”
“那——可惜,可惜!壯飛!你呀!”
何慎庵跳起來叫著,就好像割了他一塊肉。馮雲卿不作聲,依然瞪著眼睛在那裏發愣。
“什麼可惜!慎庵,我姓李的硬來硬去,要是再漲上,我貼出來;要是回跌了呢?你貼出來麼?”
“好嗬!可是拿明天的收盤做標準呢?還是拿交割前那一盤?”
何慎庵跟李壯飛一句緊一句地吵起來了,馮雲卿依然心事很重地愣著眼。他有他的劃算。他決定要問過女兒到底有沒有探得老趙的秘密,然後再定辦法。那時候,除了眼前這二十萬外,他還打算瞞著他的兩位夥計獨自兒幹一下。
劉玉英在旁邊看著何李兩位覺得好笑。
“壯飛!你相信外邊那些快報麼?那是謠言!你隨身帶著住旅館的科長科員不是也在那裏辦快報麼?請問他們那些電報哪一條不是肚子裏造出來的!你怎麼就看定了要跌?”
“不和你多辯論,將來看事實;究竟怎麼算法?”
李壯飛那口氣有些軟了。何慎庵乘勢就想再逼進一步,可是那邊有一個人擠過來插嘴叫道:“你們是新舊知縣官開堂會審麼?”
這人正是韓孟翔,正是劉玉英此來的目的物;韓孟翔也許遠遠地瞧見了劉玉英這才來的。
台上拍到“九六公債”了。這項差不多已成廢紙的東西,居然也還有人做買賣,然而是比前更形清淡。
“呀!玉英!你怎麼在這裏了?找過了大塊頭麼?你這!——”
韓孟翔又轉臉對劉玉英說,搖搖擺擺地擠到了玉英身邊。劉玉英立刻對他飛了個眼風,又偷偷地把嘴唇朝馮雲卿他們努了一下。韓孟翔微笑。劉玉英也就懶懶地走到前麵去了。
“這一盤裏成交多少,你有點數目麼?”
李壯飛靠到韓孟翔身邊輕聲問。於是這兩個人踅到右邊兩三步遠的地方,就站在那裏低聲談話。這裏馮雲卿跟何慎庵也交頭接耳了好半天。忽然那邊李壯飛高聲笑了起來,匆匆地撇開韓孟翔,一直走到前麵拍板台下,和另一個人又頭碰頭在一處了。
現在交易所的早市已經結束。市場內就隻剩十來個人,經紀人和顧客都有,三三兩兩地在那裏閑談。茶房打掃地下的香煙頭,灑了許多水。那兩排經紀人房間裏不時響著叮令~~~的電話。有人拿著小本子和鉛筆,仰起了臉抄錄“牌子”上的票價升沉錄。這些黑地白粉字的“牌子”站得整整齊齊,掛滿了樓上那一帶口字式的欄杆。一切都平靜,都鬆弛了;然而人們的內心依舊很緊張。就像惡鬥以後的短時間的沉默,人們都在準備下一場的苦戰!
“嘿,嘿!剛才陸匡時說吳蓀甫是做‘多’的!這總是奇怪!怎麼?”
突然李壯飛跑了來對馮雲卿他們低聲說,他那臉上得意的紅光現在變成了懊惱的灰白。
馮雲卿和何慎庵對看了一眼,卻不回答。過一會兒,三個人中間便爆發了短時間的細聲的然而猛烈的爭執。李壯飛負氣似的先走了。接著何慎庵和馮雲卿一先一後也離了那“市場”。在交易所的大門口,馮雲卿又見劉玉英和韓孟翔站在那裏說話。於是女兒眉卿的俏影猛的又在馮雲卿心頭一閃。這是他的“希望之光”,他在彷徨迷亂中唯一的“燈塔”!他忍不住微笑了。
劉玉英看著馮雲卿的背影,鄙夷地扁扁嘴。
馮雲卿迎著大風回家去。他坐在黃包車上不敢睜眼睛。風是比早上更凶猛了。一路上的樹木又呐喊助威。馮雲卿坐在車上就仿佛還在交易所內聽“數目字的雷”。快到家的時候,他的心就異樣地安靜不下去,他自己問自己,要是阿眉這孩子弄不清楚,可怎麼辦呢?要是她聽錯了話,可怎麼辦呢?這是身家性命交關的事兒!
但到了家時,馮雲卿到底心定了。他信托自己的女兒,他又信托自己前天晚上求祖宗保佑時的那一片誠心。
他進門後第一句話就是“大小姐回來了沒有?”問這句話前,他又在心裏拈一個鬮:要是已經回來,那他的運氣就十有八九。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的女兒也是剛剛回來,而且在房裏睡覺。當下馮雲卿的灰白臉上就滿布喜氣,他連疲倦也忘了,連肚子餓也忘了,匆匆地跑上樓去。
女兒的房門是關著的,馮雲卿猛可地又遲疑了;他決不定是應該敲門進去呢,還是等過一會兒讓女兒自己出來。當然他巴望早一刻聽到那金子一般的寶貴消息,以便從容布置;然而他又怕的剛回來的女兒關起了房門,也許是女孩兒家有什麼遮掩的事情要做,譬如說換一換襯衣褲,洗一洗下身,——那麼,他在這不幹不淨的當兒闖進去,豈不是衝犯了喜神,好運也要變成壞運!
正這麼遲疑不決站在那裏,忽然迎麵來了姨太太老九,手裏捧著一個很飽滿的皮夾,是要出門的樣子。
“啊!你來得正好,我要問你一句話!”
姨太太老九尖聲叫著,扯住了馮雲卿的耳朵,就扯進房裏去了。
一疊賬單放在馮雲卿的手裏了;那是半個月前的東西,有米賬,煤賬,裁縫賬,汽車賬,長豐水果店和老大房糖食店的賬;另外又有兩張新的,一是電力公司的電費收據,一是上月份的房票。馮雲卿瞪著眼睛,把這些店賬都一一翻過,心裏打著算盤,卻原來有四百塊光景。
“老九,米店,煤店,汽車行,不是同他們說過到八月半總算麼?”
“哼!你有臉對我說!——我可沒臉對他們說呀!老實告訴你:我統統付清了!一共四百三十一塊幾角,你今天就還我——我也是姊妹淘裏借來的!”
“哎,哎!老九,再過幾天好麼?今天我身邊要是有一百塊,我就是老忘八!”
馮雲卿陪著笑臉說,就把那些票據收起來。
“沒有現錢也不要緊。你隻把那元豐錢莊一萬銀子的存折給我,也就算了。押一押!”
“那不行,噯,老九。那可不行呢!再說,隻有四百多塊,怎麼就要一萬銀子的存折做抵押——”
“啐;隻有四百塊!你昏了麼?五阿姊那邊的五千塊,難道不是我經手的?你還說隻有四百多!那是客氣錢,人家借出來時為的相信我,連押頭都不要;馬上就要一個月到期,難道你好意思拖欠麼?”
姨太太剔起了兩道細長的假眉毛,愈說愈生氣,愈可怕了。
馮雲卿隻是涎著臉笑。提起那五千元,他心裏也有幾分明白;什麼五阿姊那邊借來,全是假的,光景就是姨太太老九自己的私蓄。可是他無論如何不敢把這話叫亮。
姨太太又罵了幾句,忽然想起時候不早,也就走了。
馮雲卿好像逢了大赦,跳起來伸一個懶腰,又想了一想,就踱到女兒房外來。房門是虛掩著。馮雲卿先提起喉嚨咳了一聲,然後推門進去。眉卿坐在窗邊的梳妝台前,對了鏡子在那裏出神。她轉過臉來,見是父親,格勒一聲笑,就立刻伏在那梳妝台上,藏過了臉。
風在窗外呼嘯。風又吹那窗前的竹簾子,拍拍地打著窗。
馮雲卿站在女兒身邊,看著她的一頭黑發,看著她的雪白後頸,看著她的半扭著的細腰,又看著她的斜伸在梳妝台腳邊的一對渾圓的腿;末了,他滿意似的鬆一口氣,就輕聲問道:“阿眉!那件事你打聽明白了麼?”
“什麼!”
眉卿突然抬起頭來說,好像吃驚似的全身一跳;不,她實在當真吃驚了,為的直到此時經父親那麼一問,她方才想起父親屢次叮囑過要她看機會打聽的那件事,卻一向忘記得幹幹淨淨了。
“哎!阿眉,就是那公債喲!他到底是做的‘多頭’呢,還是‘空頭’?——”
“哦!那個!不過,爸爸,你的話我有點不明白。”
眉卿看著她父親的臉,遲疑地說;她那小心裏卻異常忙亂:她是直說還沒打聽過呢,還是隨隨便便敷衍搪塞一下,或者竟捏出幾句話來騙一騙。她決定了用隨便搪塞的辦法。
“我的話?我的哪些話你不明白?”“就是你剛才說的什麼‘多頭’呀,‘空頭’呀,我是老聽得人家說,可是我不大明白。”“哈,哈,那麼你打聽到了。傻孩子!‘多頭’就是買進公債,‘空頭’就是賣出。”“那麼他一定是‘多頭’了!”眉卿忽然衝口說了這麼一句,就吃吃地笑了。她自己並不覺得這句話是撒謊:老趙不是很有錢麼?有錢的人一定買進,沒有錢的人這才要賣出去呀!在眉卿的小姑娘心裏看來,老趙而弄到賣什麼,那就不成其為老趙,不成其為女人所喜歡的老趙了!
“嗬,嗬,當真麼?他是‘多頭’麼?”馮雲卿惟恐聽錯了似的再問一句,同時他那青黑的老臉上已經滿是笑意了,他的心卜卜地跳。“當真!”眉卿想了一想說,忍不住又吃吃地笑;她又害羞似的捧著臉伏在那梳妝台上了。這時窗外一陣風突然卷起了那竹簾子,拍的一聲,直撩上了屋簷去了。接著就是呼呼的更猛烈的風叫,窗子都琅琅地震響。
馮雲卿稍稍一怔,但他立即以為這是喜訊;仿佛是有這麼兩句:“竹簾上屋麵,主人要發財!”他決定了要傾家一擲,要做“多頭”;他決定動用元豐錢莊上那“神聖的”一萬銀子,眉卿的“墊箱錢”;他從女兒房裏跑出來,立刻又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