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他是向西走。到華安大廈的門前,他看了一看手腕上的表,已經十點半,他就走進去,坐電梯一直到五樓。他在甬道中拿出自己的名片寫了幾個字,交給一個侍役。過了好久,那白衣的侍役方來引他進了一間正對跑馬廳的一裏一外兩套間兼附浴室的精致客房。

通到浴室的門半開著,水蒸氣挾著濃香充滿了這一裏一外的套間,李玉亭的近視眼鏡的厚玻璃片上立刻起了浮暈,白茫茫地看不清。他仿佛看見有一個渾身雪白毛茸茸的人形在他麵前一閃,就跑進右首作為臥室的那一間裏去了;那人形走過時飄蕩出刺腦的濃香和格格的豔笑。李玉亭惘然伸手去抹一下他的眼鏡,定神再看。前麵沙發裏坐著的,可就是趙伯韜,穿一件糙米色的法蘭絨浴衣,元寶式地橫埋在沙發裏,側著臉,兩條腿架在沙發臂上,露出黑滲滲的兩腿粗毛;不用說,他也是剛剛浴罷。

趙伯韜並不站起來,朝著李玉亭隨便點一下頭,又將右手微微一伸,算是招呼過了,便轉臉對那臥室的門裏喊道:“玉英!——出來!見見這位李先生。他是近視眼,剛才一定沒有看明白。——呃,不要你裝扮,就是那麼著出來罷!”

李玉亭驚異地張大了嘴巴,不懂得趙伯韜這番舉動的作用。可是那渾身異香的女人早就笑吟吟地嫋著腰肢出來了。一大幅雪白的毛布披在她身上,像是和尚們的袈裟,昂起了胸脯,跳躍似的走過來,異常高聳的乳房在毛布裏麵跳動。一張小圓臉,那鮮紅的嘴唇就是生氣的時候也像是在那裏笑。趙伯韜微微笑著,轉眼對李玉亭尖利地瞥一下,伸手就在那女人的豐腴的屁股上擰一把。

“啊唷。”

女人作態地嬌喊。趙伯韜哈哈大笑,就勢推撥著女人的下半身,要她嫋嫋婷婷地轉一個圈子,又一個圈子,然後用力一推,命令似的說道:“夠了!去罷!裝扮你的罷——把門關上!”

仿佛拿珍貴的珠寶在人麵前誇耀一番,便又什襲藏好了似的,趙伯韜這才轉臉對李玉亭說:“怎麼?玉亭!嚇,你自己去照鏡子,你的臉紅了!哈哈,你真是少見多怪!人家說我姓趙的愛玩,不錯,我喜歡這調門兒。我辦事就要辦個爽快。我不願意人家七猜八猜,把我當作一個有多少秘密的妖怪。剛才你一進來看見我這裏有女人。你的眼睛不好,你沒有看明白。你心裏在那裏猜度。我知道。現在你可看明白了罷?也許你還認識她,你說不好麼?西洋女人的皮膚和體格呢!”

忽然收住,趙伯韜搖搖身體站起來,從煙匣中取一枝雪茄銜在嘴裏,又將那煙匣向李玉亭麵前一推,做了個“請罷”的手勢,便又埋身在沙發裏,架起了腿,慢慢地擦火柴,燃著那枝雪茄。他那態度,就好像一點心事也沒有,專在那裏享清福。李玉亭並不吸煙,卻是手按在那煙匣邊上,輕輕地機械地摸了一會兒,心裏很在躊躇,如何可以不辱吳蓀甫所付托的使命,而又不至於得罪老趙。他等候老趙先發言。他覺得最好還是不先自居於“交涉專使”的地位,不要自己弄成了顯然的“吳派”。然而趙伯韜隻管吸煙,一言不發,眼光也不大往李玉亭臉上溜。大約五分鍾過去了,李玉亭再也捱不下,決定先說幾句試探的話:“伯翁,昨天見過蓀甫麼?”

趙伯韜搖頭,把雪茄從嘴唇上拿開,似乎想說話了。但一伸手彈去了煙灰,重複銜到嘴裏去了。

“蓀甫的家鄉遭了匪禍,很受些損失,因此他心情不好,在有些事情上,近於躁急;譬如他和伯翁爭執的兩件事,公債交割的賬目和朱吟秋的押款,本來就——”

李玉亭在這“就”字上拖了一下,用心觀察趙伯韜的神色;他原想說“本來就是小事”,但臨時又覺得不妥當,便打算改作“本來就總有方式妥協”,然而隻在這一吞吐間,他的話就被趙伯韜打斷了。

“喔,喔,是那兩件事叫蓀甫感得不快麼?啊,容易辦!可是,玉亭,今天你是帶了蓀甫的條件來和我交涉呢,還是來探探我的口風?”

猛不防是這麼“爽快的辦法”,李玉亭有點窘了;他確是帶了條件來,也負有探探口風的任務,但是既經趙伯韜一口喝破,這就為難了,而況介於兩大之間的他,為本身利害計,最好是兩麵圓到。當下他就笑了笑,趕快回答:“不——是。伯翁和蓀甫是老朋友,有什麼話,盡可以麵談,何必用我夾在中間——”

“可不是!那麼,玉亭,你一定是來探探我的口風了!好,我老實對你說罷。我這個人辦事就喜歡辦的爽快!”

趙伯韜又打斷了李玉亭的話頭,炯炯的眼光直射在李玉亭臉上。

“伯翁那樣爽快,是再好沒有了。”

被逼到簡直不能轉身的李玉亭隻好這麼說,一麵雖有點抱怨趙伯韜太不肯體諒人,一麵卻也自感到在老趙跟前打算取巧是大錯而特錯。他應得立即改變策略了!但是趙伯韜好像看透了李玉亭的心事似的驀地仰臉大笑,站起來拍著李玉亭的肩膀說:“玉亭,我們也是老朋友,有什麼話就說什麼話。我是沒有秘密的。就像對於女人——假使蓀甫有相好的女人,未必就肯公之眾目。噯,玉亭,你還要看看她麼?看一看裝扮好了的她!——丟那媽,寡老!你知道我不大愛過門的女人,但這是例外,她不是人,她是會迷人的妖精!”

“你是有名的兼收並蓄。那也不能不備一格!”

李玉亭覺得不能不湊趣著這麼說,心裏卻又發急,惟恐趙伯韜又把正經事滑過去;幸而不然,趙伯韜嘉納似的一笑,回到他的沙發裏,就自己提起他和蓀甫中間的“爭執”,以及他自己的態度:“一切已往的事,你都明白,我們不談;我現在簡單的幾句話,公債方麵的拆賬,就照竹齋最初的提議,我也馬馬虎虎了;隻是朱吟秋方麵的押款,我已經口頭答應他,不能夠改變,除非朱吟秋自己情願取消前議。”

李玉亭看著趙伯韜的麵孔,估量著他每一句話的斤兩,同時就感到目前的交涉非常棘手。趙伯韜所堅持的一項正就是吳蓀甫不肯讓步的焦點。在故鄉農民暴動中受了若幹損失的吳蓀甫不但想廉價吞並了朱吟秋的絲廠以為補償,並且想更廉價地攫取了朱吟秋的大批繭子來趕繅拋售的期絲,企圖在廠經跌價風潮中仍舊有利可圖:這一切,李玉亭都很明白。然而趙伯韜的炯炯目光也似乎早已看透了這中間的症結。他掐住了吳蓀甫的要害,他寧肯在“公債拆賬”上吃虧這麼兩三萬!李玉亭沉吟了一會兒,這才輕輕籲一口氣回答:“可是蓀甫方麵注意的,也就是對於朱吟秋的押款;伯翁容我參加一些第三者的意見,——”

“哈,我知道蓀甫為什麼那樣看重朱吟秋方麵的押款,我知道他們那押款合同中有幾句話講到朱吟秋的大批幹繭!”

趙伯韜打斷了李玉亭的說話,拍著腿大笑。

李玉亭一怔,背脊上竟透出一片冷汗;他替吳蓀甫著急,又為自己的使命悲觀。然而這一急卻使他擺脫了吞吞吐吐的態度,他苦笑著轉口問道:“當然嗬,什麼事瞞得了你的一雙眼睛!可是我就還有點不懂,哎,伯翁,你要那些幹繭來做什麼用處?都是自家人。你伯翁何必同蓀甫開玩笑呢?他要是撈不到朱吟秋的幹繭,可就有點窘,——”

李玉亭的話不得不又半途停止;他聽得趙伯韜一聲幹笑,又看見他仰臉噴一口雪茄煙,他那三角臉上浮胖胖的肌肉輕輕一下跳動。接著就是鋼鐵一般的回答,使得李玉亭毛發直豎:“你不懂?笑話!——我辦事就愛個爽快,開誠布公和我商量,我也開誠布公。玉亭,你今天就是蓀甫的代表,我不妨提出一個辦法,看蓀甫他們能不能答應:我介紹尚仲禮加入蓀甫他們的益中信托公司做總經理。”

“啊,這個——聽說早已決定了推舉一位姓唐的。”“我這裏的報告也說是姓唐的,並且是一個汪派。”聽了趙伯韜這回答,李玉亭心裏就一跳;他現在完全明白了:到底趙伯韜與吳蓀甫中間的糾紛不是單純的商業性質;他更加感得兩方麵的妥協已經無望,他瞪出了眼睛,望著趙伯韜,哀求似的姑且再問一句:“伯翁還有旁的意見麼?——要是,要是益中的總經理換了杜竹齋呢?竹齋是超然的!”趙伯韜微微一笑,立刻回答:“尚老頭子也是超然的!”李玉亭也笑了,同時就猛然省悟到自己的態度已經超過了第三者所應有,非得趕快轉篷不行。他看了趙伯韜一眼,正想表白自己的立場始終是對於各方麵都願意盡忠效勞,然而趙伯韜伸一個懶腰,忽然轉了口氣說道:“講到蓀甫辦事的手腕和魄力,我也佩服,就可惜他有一個毛病,自信太強!他那個益中公司的計畫,很好,可是他不先和我商量。我倒是有什麼計畫總招呼他,譬如這次的做公債。我介紹尚仲禮到益中去,也無非是想和他合作。玉亭,我是有什麼,說什麼;如果蓀甫一定要固執成見,那就拉倒。我盼望他能夠渡過一重一重的難關,將來請我喝杯喜酒,可不是更妙!”

說到最後一句,趙伯韜哈哈大笑地站起身來,將兩臂在空中屈伸了幾次,就要去開臥室的那扇門了。李玉亭知道他又要放出那“迷人的寶貝”來,趕快也站起來叫道:“伯翁——”趙伯韜轉過身來很不耐煩似的對著李玉亭瞧。李玉亭搶前一步,陪起笑臉說:“今晚上我做東,就約蓀甫,竹齋兩位,再請你伯翁賞光,你們當麵談一談怎樣?”趙伯韜的眼光在李玉亭臉上打了好幾個回旋,這才似笑非笑地回答道:“如果蓀甫沒有放棄成見的意思,那也不必多此一舉了!”“我以為這一點的可能性很大,他馬上就會看到獨腳戲不如搭班子好。”李玉亭很肯定地說,雖則他心裏所憂慮者卻正相反;他料來十之八九蓀甫是不肯屈服。趙伯韜狂笑,猛的在李玉亭肩頭重拍一下,先說了一句廣東白,隨即又用普通話大聲喊道:“什麼?你說是馬上!玉亭,我老趙麵前你莫說假話。除非你把半年六個月也算作馬上。蓀甫各方麵的布置,我略知一二;他既然下決心要辦益中信托公司,至少六個月的活動力是準備好了的;但是,三個月以後,恐怕他就會覺得擔子太重,調度不開了,——我是說錢這方麵,他兜不轉。那時候,銀錢業對他稍稍收緊一些兒,他就受不了!目前呢,他正在風頭上,他正要別人去遷就他。嚇,他來遷就別人,三個月後再看罷!也許三個月不到!”

“哦——伯翁是從大處落墨,我是在小處想。譬如朱吟秋的幹繭押款不能照蓀甫的希望去解決,那他馬上就要不得了。沒有繭子就不能開工,不能開工就要——”

趙伯韜聳聳肩膀獰笑。可是李玉亭固執地接著說下去:“就要增加失業工人。伯翁,正月到現在,上海工潮愈來愈厲害,成為治安上一個大問題。似乎為大局計,固然蓀甫方麵總得有點讓步,最好你伯翁也馬虎些,對於朱吟秋的押款,你暫不過問。”

李玉亭說完,覺得心頭一鬆;他已經盡了他的職務,努力為大局計,在作和事老,不作撥火棒。他定睛看住了趙伯韜的三角臉,希望在這臉上找得一些“嘉納”的表情。然而沒有!趙伯韜藐然搖一下頭,再坐在沙發裏架起了腿,隻淡淡地說了四個字:“過甚其詞。”

立即李玉亭的臉上飛紅,感得比挨了打還難受。而因為這是一片忠心被辜負,所以在萬分冤屈而外,他又添上了不得其主的孤忿。可是他還想再盡忠告。他挺一下胸脯,準備把讀破萬卷書所得的經綸都拿出來邀取趙伯韜的垂聽,卻不料那邊臥室的門忽然先開了一道縫,小而圓的紅嘴唇,在縫內送出清脆的聲音:“要我麼?你叫!”

這聲音過後,門縫裏就換上一隻烏溜溜的眼睛。趙伯韜笑了笑,就招手。門開了,那女人像一朵蓮花似的輕盈地飄過來,先對趙伯韜側著頭一笑,然後又斜過臉去朝李玉亭略點一點頭。趙伯韜伸手在女人的雪白小臂上擰了一把,突然喊道:“玉英,這位李先生說共產黨就要來了,你害怕不?——”“喔,就是那些專門寫標語的小赤老麼?前天夜裏我坐車過長浜路,就看見一個。真像是老鼠呢,看見人來,一鑽就沒有影子。”“可是乘你不防備,他們一變就成了老虎;湖南,湖北,江西,就有這種老虎。江蘇,浙江,也有!”李玉亭趕快接上來說,心裏慶幸還有再進“危言”的機會。但是立即他又失望了,為的那女人披著嘴唇一笑,賣弄聰明似的輕聲咕嘟著:“嘖嘖,又是老虎哪。哄孩子罷!——有老虎,就會有打虎的武鬆!”趙伯韜掉過頭去朝李玉亭看了一眼,忽然嚴肅地說道:“玉亭,你就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訴蓀甫罷。希望他平心靜氣地考慮一番,再給我答複。——老虎發瘋,我要嚴防,但是決不能因為有老虎在那裏,我就退讓到不成話!明晚上你有工夫麼?請你到大華吃飯看跳舞。”

一麵說,一麵站起來,趙伯韜和李玉亭握手,很客氣地送他到房門外。

李玉亭再到了馬路上時,伸脖子鬆一口氣,就往東走。他咀嚼著趙伯韜的談話,他又想起要到老閘捕房去交涉保釋他的車夫和那輛車。南京路一帶的警戒還是很森嚴,路旁傳單,到處全是。汽車疾駛而過,卷起一陣風,那些傳單就在馬路上旋舞,忽然有一張飛得很高,居然撲到李玉亭懷裏來了。李玉亭隨手抓住,看了一眼,幾行驚人的句子直鑽進他的心窩:

。軍閥官僚豪紳地主買辦資產階級,在帝國主義指揮之下聯合向革命勢力進攻,企圖根本消滅中國的革命,然而帝國主義以及中國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亦日益加深,此次南北軍閥空前的大混戰就是他們矛盾衝突的表麵化,中國革命民眾在此時期,必須加緊——李玉亭趕快丟掉那張紙,一鼓作氣向前跑了幾步,好像背後有鬼趕著。他覺得眼前一片烏黑,幻出一幅怪異的圖畫:吳蓀甫扼住了朱吟秋的咽喉,趙伯韜又從後麵抓住了吳蓀甫的頭發,他們拚命角鬥,不管旁邊有人操刀伺隙等著。

“這就是末日到了,到了!”

李玉亭在心裏叫苦,渾身的筋骨像解散了似的,一顆心重甸甸地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