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這麼想著的朱吟秋就不禁憤憤了,就覺得金融界是存心和他作對,而且也覺得唐雲山的議論越發離開他的切身利害太遠了;他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就冷冷地說:“唐雲翁,盡管你那麼說,我總以為做標金做公債的人們別有心肝!未必政府發行了振興實業的公債,他們就肯踴躍認購罷?銀行的業務以放款為大宗,認購公債也是放款之一種;可是放款給我們,難道就沒有抵押品,沒有利息麼?自然有的哪!可是他們都不肯放款,豈非存心——”

“哈,哈,哈,哈——”

朱吟秋的牢騷被周仲偉的一陣笑聲擾亂了。這位矮胖子跳起來叉開了兩臂,好像勸架似的站在唐雲山和朱吟秋中間,高聲說道:“你們不要爭論了。做生意的人,都想賺錢,而且想賺得爽快!朱吟翁有他的苦處,銀行家也有他們的困難——”

“可不是!他們的準備金大半變成了公債,那麼公債起了跌風的時候,他們基本動搖,自然要竭力搜羅現款,——譬如說,放給朱吟翁的款子就急於要收回了。所以我說是政治沒有上軌道的緣故哪。”

唐雲山趕快搶著又來回護他的主張了。這時周仲偉也在接下去說:“剛才孫吉人先生有一個主意,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不是隨便開玩笑的!”

這最後一句,周仲偉幾乎是漲紅了臉喊出來,居然把大家的注意都吸引住了。唐雲山和朱吟秋的眼光都轉到孫吉人那方麵。陳君宜更著急,就問道:“請吉翁講出來罷!是什麼辦法?”

孫吉人卻隻是微笑,慢慢地抽著雪茄煙,不肯馬上就說。旁邊的王和甫卻耐不住了,看了孫吉人一眼,似乎是征求他的同意,便咳了一聲,輕描淡寫地說出孫吉人的“好主意”來:“這件事,吉翁和我談過好幾回了。說來也平常得很,就是打算聯合實業界同人來辦一個銀行,做自己人的金融流通機關。現在內地的現銀都跑到上海來了,招股也還容易,吸收存款更不成問題,有一百萬資本,再吸收一二百萬存款,光景可以弄出一個局麵來。如果再請準了發行鈔票,那就更好辦了。——隻是這麼一個意思,我們偶然談起而已,並沒放手進行。現在既經周仲翁一口喊了出來,就大家談談罷。”

王和甫本來嗓子極響亮,此時卻偏偏用了低調,而且隔壁“靈堂”的喧鬧聲,也實在太厲害,所以大家都尖起了耳朵來聽,方才聽明白了。當真“說來也平常”!實業界聯合同業辦銀行,早已有過不少的先例;隻不過孫吉人的主張是聯合各業而非一業罷了。眼前這幾位實業家就不是一業,他們各人的本身利害關係就彼此不盡相同。在靜聽王和甫慢慢地申說的時候,各位實業家的敏捷的思想就立刻轉到這一層了;各人心裏替自己打算的心計,就立刻許多許多地湧上來。王和甫說完了以後,大家竟默然無言,啞場了好半晌。

最後還是並非實業家的唐雲山先發言:“辦法是錯不了的。總得要聯絡各方麵有力的人,大規模組織起來。我有一個提議,回頭邀吳蓀甫來商量。這件事,少了他是不行的。咳,眾位看來我這話對麼?”

“對,對!我和孫吉翁本來就有這個意思。”

王和甫接著說,他的聲音又和平常一樣響亮了。

於是大家都來發表意見,漸漸地談到具體辦法方麵去了。本身力量不很充足的陳君宜和周仲偉料想孫吉人——一位航商,王和甫——一位礦主,在銀錢上總很“兜得轉”;而孫王兩位呢,則認定了洋行買辦起家的周仲偉和陳君宜在上海的手麵一定也很可觀。但大家心裏還是注意在吳蓀甫。這位吳三爺的財力,手腕,魄力,他們都是久仰的。隻有朱吟秋雖然一麵也在很起勁地談,一麵卻對於吳蓀甫的肯不肯參加,有點懷疑。他知道吳蓀甫並沒受過金融界的壓迫,並且當此絲業中人大家叫苦連天之時,吳蓀甫的境況最好:在四五個月前,廠經尚未猛跌的時候,吳蓀甫不是拋售了一千包洋莊麼?因此在目前絲業中人大家都想暫時停工的時候,吳蓀甫是在趕工交貨的。不過吳蓀甫也有一點困難,就是缺乏幹繭。新繭呢,現在蠶汛不好,繭價開盤就大。自然他還可以用日本幹繭,但自從東彙飛漲以後,日本幹繭進口盡管是免稅,劃算起來,卻也不便宜。——這一些盤算,在朱吟秋腦筋上陸續通過,漸漸使他沉入了深思,終於坐在一邊不再發言。

忽然一個新的主意在他思想中起了泡沫。他回頭看看唐雲山,恰好唐雲山也正在看他。

“雲翁,辦銀行是我們的自救,可是實業有關國計民生,難道政府就應該袖手旁觀麼?剛才雲翁說,政府發行公債應該全數用在振興實業——這自然目前談不到,然而為救濟某一種實業,發行特項公債,想來是應該辦的?”

朱吟秋就對唐雲山說了這樣的話。這是繞圈子的話語,在已經盤算了好半晌的朱吟秋自己,當然不會感得還欠明了。可是唐雲山卻暫時愣住了。他還沒回答,那邊通到“靈堂”去的門忽然開了,首先進來的是丁醫生。照例搓著手,丁醫生輕輕籲一口氣說:“完了,萬國殯儀館的生活還不差!施了彩色以後,吳老太爺躺在棺材裏就和睡著一樣,臉色是紅噴噴的!——怎麼?已經三點半了!”

兩個當差此時送進點心盤子來。汽水,冰淇淋,冰凍杏酪,八寶羹,奶油千層糕,以及各種西式糕點,擺滿了一桌子。這些食品就把人們的談話暫時塞住。

丁醫生將那些點心仔細看了一回,搖著頭,一點也不吃。他的講究衛生,是有名的。唐雲山正想取笑他,忽然有一個女仆探頭在大餐室後邊的門口說:“請丁醫生去。”原來是吳少奶奶有點不舒服。丁醫生匆匆走後,前邊門裏卻是吳蓀甫來了,他特來向眾人道謝。唐雲山立刻放下手裏的點心,站起來喊道:“真來得湊巧!有大計畫和你商量呢!是這位孫吉人先生和王和甫先生的提議。”

孫王兩位謙遜地笑了笑,就把剛才談起想辦銀行的事,約略說了個大概。王和甫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斜指著唐雲山哈哈地笑著,又加了幾句:“我們不過是瞎吹一頓,不料唐雲翁立刻又拉上了您三爺了。今天您辛苦得很,我們改天再談罷。”“就是今天!辦起事來,蓀甫是不知道疲倦的!”

唐雲山反對。比誰都熱心些的樣子,他一麵招呼大家都到大餐室的後半間裏,一麵就發揮他的“實業家必須團結,而使政治上軌道”的議論;他認為聯合辦銀行就是實業家大團結的初吳蓀甫先不發表意見,聽任唐雲山在那裏誇誇而談。眼前這幾位實業家的資力和才幹,蓀甫是一目了然的;單靠這幾個人辦不出什麼大事。

但對於自己,蓀甫從來不肯“妄自菲薄”,有他自己加進去,那情形當然不同了;他有手段把中材調弄成上駟之選。就是不知道眼前這幾個人是否一致把他當首領擁戴起來。這麼在那裏忖量的吳蓀甫就運動他的尖利的眼光觀察各人的神色。隻有朱吟秋顯得比別人冷淡,並且不多說話。

於是在眾人的談鋒略一停頓的時候,吳蓀甫就對朱吟秋說:“吟翁,你以為怎樣?照目前我們絲業的情形而論,幾方麵受壓迫,我是很希望有那樣一個調劑企業界的金融機關組織起來。”“嚇,蓀翁說的哪裏話呀!大家都是熟人,彼此情形全知道;眼前隻有蓀翁力量充足,我們都要全仗大力幫忙的。”

朱吟秋這話原也是真情實理。所以陳君宜和周仲偉就首先鼓掌讚成了。吳蓀甫卻忍不住略皺一下眉頭。現在他看準了朱吟秋他們三個並非熱心於自己來辦銀行,卻是希望別人辦了起來對他們破例寬容地放款。他正想回答,那邊孫吉人卻說出幾句精彩的話來了:“諸位都不要太客氣。兄弟原來的意思是打算組織一個銀行,專門經營幾種企業。人家辦銀行,無非吸收存款,做投機事業,地皮,金子,公債,至多對企業界做做押款。我們這銀行倘使開辦起來,一定要把大部分的資本來經營幾項極有希望的企業。

譬如江北的長途汽車,河南省內的礦山。至於調劑目前擱淺的企業,那不過是業務的一部分罷了。——隻是兄弟一個人也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料不到孫吉人還藏著這一番大議論,直到此時方才說出來,陳君宜和周仲偉愕然相顧,覺得這件事歸根對於他們並沒多大好處,興致便冷了一半。朱吟秋卻在那裏微笑;他聽得孫吉人提到了什麼長途汽車,什麼礦山,他便老實斷定孫吉人的辦銀行是“淴浴主義”;他是最會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的。

隻有吳蓀甫的眼睛裏卻閃出了興奮的光彩。和孫吉人尚屬初交,真看不出這個細長脖子的小腦袋裏倒懷著那樣的高瞻遠矚的氣魄。吳蓀甫覺得遇到一個“同誌”了。蓀甫的野心是大的。他又富於冒險的精神,硬幹的膽力;他喜歡和同他一樣的人共事,他看見有些好好的企業放在沒見識,沒手段,沒膽量的庸才手裏,弄成半死不活,他是恨得什麼似的。對於這種半死不活的所謂企業家,蓀甫常常打算毫無憐憫地將他們打倒,把企業拿到他的鐵腕裏來。

當下吳蓀甫的尖利的眼光望定了孫吉人的臉孔,沉靜地點著頭;可是他還想要知道王和甫的氣魄有多麼大;他回過臉來看著左邊的王和甫,故意問道:“和翁的高見呢?”“大致差不多。可是我們的目的盡管是那麼著,開頭辦的時候,手段還得圓活些。要人家投資到專辦新企業的銀行,恐怕目前的局麵還不行;開頭的時候,大概還得照普通銀行的辦法。”

王和甫仍是笑嘻嘻地說。他的老是帶幾分開玩笑似的笑嘻嘻,和孫吉人的沉默寡言是很相反的。他有北方人一般的詼諧氣質,又有北方人一般的肯死心去幹的氣質。

吳蓀甫笑起來了;他把兩個指頭在他坐椅的靠臂上猛擊一下,毅然說:“好罷!有你們兩位打先鋒,我跟著幹罷!”“三爺又說笑話了。我和吉翁專聽您的指揮。”“哈,你們三位是誌同道合,才均力敵!這三角戀愛準是成功的了!”唐雲山插進來說,拍著腿大笑起來。但他立刻收住笑容,貢獻了一個意見:“依我看來,你們三位何不先組織起一個銀團來——”這麼說著,他又回頭招呼著朱吟秋他們,——似乎怕冷落了他們三個:“哎,——吟翁,君翁和仲翁,我這話對麼?今天在場的就都是發起人。”

靜聽著的三位,本來都以為孫吉人那樣大而無當的計畫未必能得吳蓀甫讚成的,現在聽出了相反的結果來,並且又湊著唐雲山巴巴地來問,一時竟無言可答。莫說他們現時真無餘力,即使他們銀錢上活動得轉,對於那樣的太野心的事業,他們也是觀望的。

情形稍稍有點僵。恰好當差高升進來請吳蓀甫了:“杜姑老爺有請。在對麵的小客廳。”吳蓀甫似乎料到了是什麼事,站起來說過“少陪”,立刻就走。但是剛剛跑出大餐室的門,後邊追上了朱吟秋來,劈頭一句話就是:“杜竹翁那邊到期的押款,要請蓀翁居中斡旋。”吳蓀甫眼睛一轉,還沒回答,朱吟秋早又接上來加一句:“隻要展期三個月,也是好的!”“前天我不是同竹齋說過的麼?大家都是至好,能夠通融的時候就得通融一遭。隻是據他說來,好像也困難。銀根緊了,他怕風險,凡是到期的押款,他都要收回去,不單是吟翁一處——”“那麼我隻有一條路了:宣告破產!”朱吟秋說這話時,態度異常嚴肅,幾乎叫吳蓀甫相信了;可是吳蓀甫尖銳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以後,仍然斷定這是朱吟秋的外交手腕,但也不給他揭破,隻是淡淡地說:“何至於此!你的資產超過你的債務,怎麼談得到破產呢!”“那麼,還有第二條路:我就停工三個月!”這句話卻使吳蓀甫險一些變了臉色。他知道目前各絲廠的情形,就像一個大火藥庫,隻要一處爆發了一點火星,立刻就會蔓延開來,成為總同盟罷工的,而他自己此時卻正在趕繅拋售出去的期貨,極不願意有罷工那樣的事出來。這一切情形,當然朱吟秋都知道,因而他這什麼“停工三個月”就是一種威脅。吳蓀甫略一沉吟,就轉了口氣:“我總竭力替你說。究竟竹齋肯不肯展期,回頭我們再談罷。”不讓朱吟秋再往下糾纏,吳蓀甫就跑了,臉上透出一絲獰笑來。杜竹齋在小客廳裏正等得不耐煩。他嗅了多量的鼻煙,打過兩個噴嚏,下意識地走到門邊開門一看,恰好看見吳蓀甫像逃走似的離開了朱吟秋來了。吳蓀甫那一股又忿恨又苦悶的神色,很使竹齋吃了一驚,以為蓀甫的廠裏已經出了事,不然,便是家鄉又來了電報。他迎上來慌忙問道:“什麼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麼?”吳蓀甫還是獰笑,不回答。關上了門,十分疲倦似的落在一張沙發裏,他這才說:“簡直是打仗的生活!腳底下全是地雷,隨時會爆發起來,把你炸得粉碎!”杜竹齋的臉色立刻變了。他以為自己的預料不幸而中了。可是吳蓀甫突然轉了態度,微微冷笑,什麼都不介意似的又加了一句:“朱吟秋這家夥——他也打算用手段了!嘿!”“原來是朱吟秋嗬!”杜竹齋心頭一鬆,隨即打了一個大噴嚏。“是呀!你剛才看見的。他要求你那邊的押款再展期三個月——好像還是至少三個月!這且不談,他竟打算用手段,什麼‘宣告破產’,什麼‘停工’,簡直是對我恫嚇。他以為別人全是傻子,可以隨他擺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