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佑九年,大金朝一個普普通通的年份,襄陽城,大金朝眾多繁華城鎮中的一個,屋宇相連,鱗次櫛比,酒肆歌館,人聲鼎沸,大街上南來北往的客商熙熙攘攘,無不衣衫鮮亮,步履匆匆。
城裏最繁華的臥虹橋邊有一個三進院落,占地半畝,門前垂柳掩映,屋後流水潺潺,青瓦白牆,黑油大門,黃銅門扣,匾額上寫著兩個顏體大字——吳宅,看上去也和無數普普通通的人家一樣,我要講的故事就從這裏開始。
此時正是晌午,門裏一片寂靜,隻有知了在聲嘶力竭的鳴唱,抄手遊廊裏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懷抱一個紅綾包袱步履恍惚,依稀可見其中粉白如玉的小嬰兒睡的正香,粉嘟嘟的小嘴微微上翹,無意識的咬著同樣粉嘟嘟肉呼呼的小手,一呼一吸間馨香的奶味撲麵而來,顯然是個天真可愛未諳世事的奶娃娃。
相比之下,抱他的婦人則愁苦的多,厚重的鉛粉也蓋不住枯黃憔悴的麵色,發枯身輕,形似瘋癲,尤其是她一瞬不瞬盯著嬰兒的目光,混雜著哀怨、愁苦、迷惘和狠厲,細看還帶著一絲絲的絕望,完全不像一個正常的母親看孩子的目光。
事實上她確實不是孩子的母親,她是吳家大兒子吳靖海的正妻楊氏易瀾,而懷裏的孩子,則是吳家二兒子吳靖空剛滿百天的兒子,也就是說,她是他的大伯母。吳家兩個兒子雖然都成家了,但二老在堂並未分家,仍是住在一處宅子裏,即使這樣,大伯母抱著小侄子也不是什麼正常的事情,丫環奶娘都到哪裏去了?
楊易瀾抱著孩子恍恍惚惚穿過遊廊來到後院,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楊樹,一口青苔點綴的古井,井台的石頭曆經風吹日曬仍堅硬如鐵,兩根胡亂紮起的破掃把倚在牆角,旁邊是水缸和些淩亂的雜物,她環顧一下四周,最終一步步走向水井。
懷中的小嬰兒睡著正香,完全沒意識到已經從正屋來到後院,楊易瀾看著這粉嘟嘟白胖胖的小臉,多可愛的孩子啊,多麼圓潤多麼壯實,一看就知道受到了良好的照顧,且不說滿身掛著的金燦燦沉甸甸的長命鎖平安鈴長生果,光這包身的紅綾,都是貢錦裁的。
而我的珠兒呢,長到一歲都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還有二房屋裏的擺設,從細白如銀的覃席到蘇繡的紗帳再到黃銅手爐裏的熏香,無一不是市麵上難得一見的上等貨,而自己房裏,鋪的擺的,連普通莊戶人家都不如,她腦子裏各種念頭來來去去,幾乎要爆炸了一樣。
吳寶玉,自打出生以來,確實被全家人如珠似寶的喂養著,百日宴整整辦了三天的流水席,而我的珠兒呢,剛過去的周歲有誰提過?隻有我這做娘的給下了一碗麵……
還有這名字,都是吳家的孩子,一個出生就起名吳寶玉,百天就張羅著上族譜,一個一周歲了還沒有名字,隨著弟弟上族譜的時候才隨便給了個名字叫吳珠。吳珠,無主,她聽到這名字當時淚就滾下來,虧得丈夫還以為一樣和二房是玉字旁呢。
為什麼?這種種的不公都是為什麼?就是因為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麼?
“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幼時先生教的話,在她的耳邊轟轟作響,炸的她幾乎站也站不穩了,彼時的她已經走到了井沿,清澈的井水裏照出一張麵黃發枯形容似鬼的臉,這是我麼?我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幅樣子?
她恍惚想起十四年前上花轎時那個如花似玉的少女,那時的她和現在的她完全兩樣,那時的吳家和現在的吳家也完全兩樣。
十四年,吳家在她的操持下開染行,立繡坊,買田置地蓋房子,終於從一個沒落人家一點點重又興旺起來,而她卻在這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操勞中衰老。
她的第一個孩子,是在絲毫不知的情況下和夥計們一起搬布匹時掉的,那時的公婆和丈夫還疼惜的讓她休養了兩個月;懷第二個孩子正三個月,城裏的大富商嚴家常家眼紅他們家毓秀坊生意好,聯合起來設了個局引吳家入套,三天內就要湊出三千兩銀子救急,否則就要賣房賣地,還是她熬夜繡了一架八扇百子圖的屏風換來錢才過的難關,後來聽說她繡的百子圖屏風幾經轉手後被進貢給皇上,保佑宮裏皇後生了太子,但是她的孩子卻因為三天不眠不休的勞累永遠的離開了她。
聽接生的產婆說,那,也是個男嬰。
再後來呢,日子忽忽悠悠如流水般過去,吳家的生意再沒有大波瀾,但她的身子也再沒有傳出消息。剛開始的時候公婆看在她能幹的份上沒說什麼,可幾年後,婆婆就以男兒不可無後的理由三天兩頭的往大房屋裏塞人。剛開始的時候丈夫還無論大事小事和她並肩奮鬥,但幾年後也漸漸被狐狸精勾去了魂,幾個月都不見她一麵。再後來,小叔子長大了,考上了舉人,吳家也比她嫁過來時殷實多了,自然攀了一門好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