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淨了,灶裏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麵燒一麵;得飽弓,把李鬼的屍首拋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樸刀,自投山路裏去了。比及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徑奔到家中,推開門,入進裏麵,隻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入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鐵牛來家了!”娘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裏安身?你的大哥隻是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養娘全不濟事!我時常思量你,眼淚流幹,因此瞎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隻假說便了。”李逵應道:“鐵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來取娘。”娘道:“恁地好也!隻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覓一輛車兒載去。”娘道:“你等大哥來,商議。”李逵道:“等做什麼,我自和你去便了。”
恰待要行,隻見李達提一罐子飯來。入得門,李逵見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見!”
李達罵道:“你這廝歸來做甚?又來負累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屁!當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了法場,鬧了江州,現在梁山泊做了強盜。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著落原籍追捕正身,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主替我官司分理,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鄉貫?’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官司仗限追要。見今出榜賞三千貫捉他!-你這廝不死,卻走家來胡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又敵他不過;把飯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李逵道:“他這一去,必報人來捉我,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吧。我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床上。大哥歸來見了,必然不趕來。”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裏去?”李逵道:“你休問我,隻顧去快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當下背了娘,提了樸刀,出門望小路裏便走。說李達奔來財主家報了,領著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家裏,看時,不見了老娘,隻見床上留下一錠大銀子。李達見了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娘去那裏藏了?
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他壞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裏快活。”
眾人不見了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對眾莊客說道:“這條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條路去了。這裏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眾莊客見李達沒理會處,俄延了半,也各自回去了,不在話下。這裏隻說李逵怕李達領人趕來,背著娘,隻奔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李逵背到嶺下。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自認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去,方有人家。娘兒兩個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
娘在背上說道:“我兒,那裏討口水來我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過嶺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飯罷。”娘道:“我日中了些幹飯,口渴得當不得!”李逵道:“我喉嚨裏也煙發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嶺上,尋水與你。”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得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鬆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樸刀在側邊,吩咐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李逵聽得溪澗裏水響,聞聲尋路去,盤過了兩三處山腳,來到溪邊,捧起水來自了幾口,尋思道:“怎生能彀得這水去把與娘?”立起身來,東觀西望,遠遠地山頂見一座廟。李逵道:“好了!”攀藤攬葛,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是個泗洲大聖祠堂;麵前隻有個石香爐。李逵用手去掇,原來是和座子鑿成的。
李逵拔了一回,那裏拔得動;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麵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將下來,拿了再到溪邊,將這香爐水裏浸了,拔起亂草,洗得幹淨,挽了半香爐水,雙了擎來,再尋舊路,夾七夾八走上嶺來;到得鬆樹邊石頭上,不見了娘,隻見樸刀插在那裏。李逵叫娘水,杳無蹤跡。叫了一聲不應,李逵心慌,丟了香爐,定住眼,四下裏看時,並不見娘;走不到三十餘走,隻見草地上團團血跡。李逵見了,一身肉發抖;趁著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隻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裏一條人腿。李逵把不住抖,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為老娘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裏,倒把來與你了!那鳥大蟲拖著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心頭火起便不抖,赤黃須早豎起來,將手中樸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這小大蟲被搠得慌,也張牙舞爪,鑽向前來;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個,那一個望洞裏便鑽了入去。
李逵趕到洞裏,也搠死了。李逵卻鑽入那大蟲洞內,伏在裏麵,張外麵時,隻見那母大蟲張牙舞爪望窩裏來。李逵道:“正是你這孽畜了我娘!”放下樸刀,跨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裏一剪,便把後半截身軀坐將入去。李逵在窩裏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舍命一戮,正中那母大蟲糞門。
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裏去了。那母大蟲吼了一聲,就洞口,帶著刀,跳過澗邊去了。李逵拿了樸刀,就洞裏趕將出來。那老虎負疼,直搶下山石下去了。
李逵恰待要趕,隻見就樹邊卷起一陣狂風,吹得敗葉樹木如雨一般打將下來。自古道:“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那李逵不慌不忙,趁著那大蟲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那大蟲不曾再掀再剪:一者護那疼痛,二者傷著他那氣。那大蟲退不彀五七,隻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下。那李逵一時間殺了母子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將著刀複看了一遍,隻恐還有大蟲,已無有蹤跡。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來收拾親娘的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裏了;直到泗州大聖廟後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場,肚裏又又渴,不免收拾包裏,拿了樸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隻見五七個獵戶都在那裏收窩弓弩箭。見了李逵一身血汙,行將下嶺來,眾獵戶了一驚,問道:“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逵見問,自肚裏尋思道:“如今沂水縣出榜賞三千貫錢捉我,我如何敢說實話?隻謊說罷。”答道:“我是客人。
昨夜和娘過嶺來,因我娘要水,我去嶺下取水,被那大蟲把我娘拖去了。我直尋到虎窩裏,先殺了兩個小虎,後殺了兩個大虎。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方下來。”
眾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個人如何殺得四個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隻打得一個。這兩個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大虎非同小可!我們為這個畜生不知都了幾頓棍棒。
這條沂嶺,自從有了這窩虎在上麵,整三五個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
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間人,沒來由哄你做什麼?你們不信,我和你上嶺去尋著與你,就帶些人去扛了下來。”眾獵戶道:“若端的有時,我們自重重的謝你。是好也!”眾獵戶打起忽哨來,一霎時,聚三五十人,都拿了撓釣棒,跟著李逵,再上嶺來。此時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頂上。遠遠望見窩邊果然殺死兩個小虎:一個在窩內,一個在外麵;一隻母大蟲死在山邊,一隻雄虎死在泗州大聖廟前。眾獵戶見了殺死四個大蟲,盡皆歡喜,便把索子抓縛起來。眾人扛抬下嶺,就邀李逵同去請賞;一麵先使人報知裏正上戶,都來迎接看,抬到一個大戶人家,喚做曹太公莊上。那人曾充縣史,家中暴有幾貫浮財,專在一鄉放刁把纜;初世為人便要結幾個不三不四的人恐唬鄰裏;極要談忠說孝,隻是口是心非。當時曹太公親自接來,相見了,邀請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動問殺死虎的緣由。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了一遍。眾人都呆了。曹太公動問:“壯士高姓名諱?”李逵答道:“我姓張,無名,隻喚做張大膽。”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膽壯士!不恁地膽大,如何殺得四個大蟲”!一壁廂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話下。且說當村裏知沂嶺殺了四個大蟲,抬到曹太公家,講動了村坊道店,哄得前村後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隊,都來看虎,入見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壯士在廳上酒。數中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裏,隨著眾人也來看虎,認得李逵的模樣,慌忙來家對爹娘說道:“這個殺虎的黑大漢,便是殺我老公,燒了我屋的。他叫做梁山泊黑旋風。”爹娘聽得,連忙來報知裏正。裏正聽了道:“他既是黑旋風時,正是嶺後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來,行移到本縣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貫賞錢拿他。他走在這裏!”暗地使人去請得曹太公到來商議。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裏正家裏。裏正說:“這個殺虎的壯士正是嶺後百丈村裏的黑旋風李逵,見今官司著落拿他。”曹太公道:“你們要打聽得仔細。倘不是時,倒惹得不好。若真個是時,卻不妨,要拿他時也容易。隻怕不是他時難。”裏正道:“見有李鬼的老婆認得他。曾來李鬼家做飯,殺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們且隻顧置酒請他,問他今番殺了大蟲,還是要去縣裏請功,還是要村裏討賞。若還他不肯去縣裏請功時,便是黑旋風了,著人輪換把盞,灌得醉了,縛在這裏,去報知本縣,差都頭來取去,萬無一失。”眾人道:“說得是。”裏正與眾人商議定了。曹太公回家來款住李逵,一麵且置酒來相待,便道:“適間拋撇,請勿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