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戎押著義渠王到宮門口之時,宮外的侍衛都吃驚不小,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居然生擒了義渠王來,若非親眼所見,任誰也不會相信。羋戎尚未成年,生性頑劣,他把義渠王的領子一提,笑道:“擒個義渠王算不得什麼,哈哈!”便與侍衛說笑起來。義渠王卻是鋼牙暗咬,恨不得捅羋戎一刀,方才解氣。
不多時,侍衛通稟了秦王,說是秦王召見,羋戎這才向侍衛作別,徑向宮裏去了。
嬴駟看到一臉風霜的羋戎時,也著實吃了一驚,“小小年紀居然有如此本事,好生了得!你從哪裏擒來的義渠王?”
羋戎看了眼站在嬴駟身後的羋氏,然後朝嬴駟行了一禮,道:“我是從義渠把他擒來的!”
“義渠?”嬴駟訝然道:“義渠離此千裏迢迢,你去擒他作甚?”
“挈桑會盟後,有一事我始終不解,所以把他擒來問問。”
聽著羋戎略帶稚氣的聲音把擒拿義渠王的事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卻把嬴駟逗笑了,“擒來問問?所問何事?”
羋戎正色道:“挈桑會盟本是一個三國修好之會,楚國卻會同義渠早早在那裏埋伏,王上不覺得奇怪嗎?”
羋氏一聽,臉上油然躍上一抹笑意,朝羋戎投去讚許的一瞥。嬴駟卻是佯裝不懂其中關竅,試探羋戎道:“哪裏奇怪了?”
羋戎年紀雖小,但他嘯聚山林,見識卻多,豈會聽不出嬴駟話中玄機?當下也佯裝出一副懵懂的樣子道:“我姐姐從楚國嫁至秦國,秦楚有姻親之盟,但義渠人卻在會盟處無端動起了手來,豈非好生奇怪?我想這其中肯定有蹊蹺,便把他抓了來,讓王上審問。”
嬴駟唔的一聲,朝義渠王問道:“義渠乃我秦國之郡縣,你便是我秦國之臣民,卻為何私通楚國,與秦國作對?”
到了這地步,義渠王自然是十分配合,把屈原使人與他合謀破壞會盟,再相約日後伐秦的事說了一遍。說完之後,“撲通”跪在地上,納頭拜道:“臣知罪,不敢求王上赦免,唯乞降罪!”
嬴駟的臉色陰了下來,霍然拍案道:“你好大的膽子,與楚國合謀,壞我大事,差點連王妃也被你殺了,何談赦免!”
義渠王冷峻的臉一沉,心想嬴駟果然要殺我!此時但聽羋戎道:“我王容稟,義渠王雖說一時衝動,聽信了那屈原之言,但事後卻也是十分後悔,不然的話,以他在義渠的勢力,想要隻身擒他,那是萬萬不能的。蓋其有反悔之意,我才得手,將他帶到王上麵前,羋戎乞請王上念其隻是一時糊塗,姑且饒恕了他吧。”
其實嬴駟也並無殺義渠王之意,隻不過想找個台階下,聽羋戎一說,哼的一聲,“念在你有悔悟之心,我暫且饒了你,若是再有不軌之心,決不饒恕。”
義渠王暗鬆了口氣,又是拜了一拜,“多謝我王不殺之恩!”
羋氏也暗鬆了口氣,心想如此一來,至少洗刷了通敵謀國的罪名。
嬴駟揮了揮手叫義渠王退下,他看了羋氏一眼,釋然一笑。在嬴駟的眼裏,這是個十分奇特的女人,她的舉止和言語,大大有別於宮中的其他女人,所以他可以在必要時犧牲她,但內心上卻不相信她會通敵謀國。至於她的那些外戚有無異心,那是無關緊要的事,隻要羋氏無疑,旁人是掀不起大浪的。再者秦與楚早晚有一戰,他們有無異心,到時在戰場上一試便知。
卻說張儀入魏後,由於其聲名在外,很快受到了魏惠王魏罃的重視,不出數月,便擠掉了惠施的相位,出任魏國的相國。
張儀認為時機到了,於是向魏罃進諫,說魏國雖是強國,但國土縱橫不到千裏,軍隊不足三十萬,與秦、齊等國比較起來,尚有些差距。不過這不是最緊要的,最讓人揪心的是魏國的地形,其南邊有楚國,西邊有韓國,北邊有趙國,東邊有齊國,魏國夾在這四國之間,且地勢平坦,這就是一塊天然的戰場。王上要是親齊,燕趙就會受到威脅,便出兵伐之;王上要是親楚,齊國也會感覺到危險,會從東麵發兵;要是親齊楚,燕、趙、韓必傾舉國之兵討伐,此正是四分五裂的局勢。
魏惠王魏罃曾是個雄懷大誌之人,甚至欲一統天下。此時此刻,他聽著張儀侃侃而談,邊聽邊點頭,在魏國強大的時候,可以居中央而雄視天下,可是在弱小的時候,的確是四分五裂的兵家必爭之地。他把雙手攏在袖子裏,微眯著眼看著張儀,像是一個善聽他人言的慈祥老者,聽完張儀論畢天下時局,便問道:“按張相國之見,魏國該如何存於列國之中?”
張儀瞟了眼左右兩班魏臣,然後大聲說道:“臣以為魏國該事秦!”
此話一落,朝堂之上便傳來一片議論之聲,眾臣以為,秦乃虎狼之國,若是事秦,一來無異於與虎謀皮,二來怕是引來諸國的憎恨。
張儀聽著這些議論,卻是哼的一聲冷笑,亢聲道:“諸位認為不該與秦謀事,張儀敢問諸位,值此列國紛爭之時,魏國該如何生存,如何圖強?”
公孫衍五國相王失敗後,雖不敢在魏王麵前再提合縱,但對張儀的事秦之說,卻也是不以為然,問道:“敢問張相,魏國事秦後又能如何?”
“犀首問得好!”張儀道:“魏國若是依附了秦國,韓國懼秦,自然不敢對魏國輕舉妄動,這便去了一患。在齊、楚兩國之間,秦國此時最想削弱的便是楚國,秦、楚之間很快就有一場大戰,楚國正全力防著秦國,自然不會對親秦的魏國下手,如此二患去也,魏國南麵無憂,北麵的燕趙即便要對魏國下手,也會有所忌憚,王上便可高枕無憂了。”
公孫衍無言以對,看了眼魏王,似在等他決斷。魏罃表麵上故作深思狀,實際上內心已經接受了張儀的計策,沉默片刻後,問道:“魏國無憂之後,該如何圖強?”
張儀知道魏王已然接受了他的意見,微微一哂道:“攻楚。”
“打楚國?”魏罃微眯的眼睛突地睜了開來,“魏國能打嗎?”
“當今天下,看似秦、楚、齊三大強國並列,其實真正的強者是秦、齊,楚國是表麵上強大,底子卻弱,楚軍雖眾,實際上不過是一盤散沙,經不起打。魏國可聯合秦國,以秦國的名義出兵,分楚國而肥魏國,且可以將罪名加在秦國頭上,可謂一舉兩得。”
魏罃雖很是讚同張儀的事秦而安魏的計謀,但提到攻楚時卻猶豫了。他畢竟年近八十,已經老了,圖個安生便已滿足,圖強之心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真要出兵攻楚,卻是如何也提不起這個心來。而且他也怕萬一到時楚國反過來咬一口,卻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了。
恰在此時,楚國出了個蘇代,此人乃東周洛陽人,為後來名震戰國的蘇秦兄長。蘇代之智慧絕不在其弟蘇秦之下,這一年遊走到楚國時,他向楚懷王遊說,秦國要東出而王霸天下,楚國是他最大的絆腳石,因此秦國當下最想削弱的就是楚國,在挈桑會盟時,其狼子野心已暴露無遺,楚與秦早晚必有一戰,與其等著秦國來攻,不若未雨綢繆,聯合韓、趙、魏、燕等四國攻秦,倘若再能說動義渠騷擾秦國北境,使其兩廂不能顧及,此事若成,秦國必敗。
蘇代這一番陳說後,在屈原、昭陽等人的鼓動下,楚懷王就采納了此一建議,說隻要蘇代能說動四國,楚便攻秦。
此後,蘇代出了楚國,以楚國的名義奔走在四國之間,韓、趙、燕等國聽說是楚國為縱長,合縱攻秦,都答應了下來。這一年到魏國時,他並未直接去見魏王,而是去找了公孫衍,他知道公孫衍在五國相王失敗後,一直再圖合縱,與他合謀後再去遊說魏王,勝算就大了。
公孫衍很早就聽說蘇代在各國遊說,合縱攻秦一事,對於蘇代的到來可謂是喜出望外,為此專門設了家宴,宴請蘇代,以示尊敬之意。
翌日,公孫衍帶了蘇代去朝堂。待眾臣行過禮後,公孫衍說,有楚使蘇代侯於宮外待我王召見。張儀一聽此人,心裏咯噔了一下,望了公孫衍一眼,見他麵色黑裏帶紫,神采飛揚。回頭再看魏罃,依然微眯著眼,一副尚未睡醒的樣子,兩眼似睜非睜,似乎對蘇代的到來,並不如何感興趣,隻是淡淡地道:“蘇代,唔,聽說也是位遊說於天下的名士,名頭似乎不亞於張相國,嘿嘿,張相國,你的對手來了。”
張儀倒是沒想到魏罃會把這一層紙捅破了,當下哈哈一笑,“合縱連橫,治國方略也,並無優劣之分,隻以時局而定,究竟是采取合縱還是連橫,最後還望我王定奪。”
“嗯,此話卻是實在!”魏罃點了點頭,道:“宣蘇代來見。”
須臾,蘇代大步走入朝堂,朝魏罃雙手一拱,行了一禮,高聲道:“蘇代參見魏王!”
“聽說你遊走於列國,策動了韓、趙、燕、楚、義渠等各國伐秦,好大的手筆啊!”魏罃不疾不徐地道:“此番前來我魏國,可是來遊說讓魏國出兵的?”
蘇代朝向魏王說道:“我聽說王上要親秦,此舉在我眼裏看來,無疑是將魏國置於水深火熱之中,即便魏國可以不理會天下之悠悠眾口,怕也難敵天下之合縱雄兵,如今韓、趙、燕、楚、義渠五國已然發兵在即,秦國再強,再能打,也決計難敵合天下諸國之兵,魏國在這時候事秦,豈非是將國家置於火堆上烤嗎?”
蘇代話落間,在朝堂上驀地響起一個單調的擊掌聲,轉目間,卻見是張儀含笑拊掌。蘇代拱手道:“張子何以拊掌?”
“蘇子之舉,比之犀首的五國相王,有過之而無不及,若再策動魏國出兵,合六國之兵,百萬雄師,撲向秦國,那氣勢亙古未有,著實是大手筆!”張儀看著蘇代,眼裏精光灼灼,臉上卻含著一抹不屑的冷笑,“敢問蘇子,那真是雄兵嗎?於在下看來,卻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
蘇代仰首大笑,蒼白的臉因了這一聲笑而泛出血色,他手指著張儀道:“張子之膽色,令在下好生佩服,六國之雄兵,皇皇百萬,在張子眼裏卻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在下冒昧一問,張子可有破那烏合之眾的妙計?”
“此舉以楚國為縱長,挑起天下之兵伐秦,敢問楚國何以伐秦乎?其不過是受到了秦國的威脅,他不打,秦國也會打,所以此乃楚國的無奈之舉,甚至於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且楚人樂於安逸,多年未有戰事,此事無奈起兵,何來雄心?趙國之所以出兵,乃因趙武靈王娶韓女為夫人,與韓有姻親之好,不好駁了韓國的麵子,不得已出兵,敢問趙兵可有雄心?燕國位於邊塞,與秦相隔幾千裏,並無實際利益之衝突,最為關鍵的是,如今燕易王已逝,燕王噲新繼大統,國內根基未穩,燕國即便是出兵,也不可能是雄兵,更莫提雄心了。在這所謂的五國之中,隻有韓、義渠是真心想打的,而楚國不過是借各國之兵,震懾秦國,楚懷王未必有此雄心壯誌。如此敢問蘇子,韓、義渠可否與秦國一戰?韓與義渠聯合,可算是烏合之眾?”
蘇代含笑拊掌,說道:“張子周遊列國,見多識廣,所言所論,字字珠璣,蘇代佩服!按張子所論,五國之兵的確是烏合之眾,完全不堪一擊。可在下有一事相問,張子敢接否?”
張儀看了蘇代一眼,見他目中閃爍著狡黠之色,知是定有詰難,但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說道:“蘇子隻管說來便是。”
“人有羞恥之心乎?”
張儀一愣,道:“自然是有的。”
蘇代微哂道:“前有五國相王之敗,乃因各國其心不合,後有挈桑會盟之鑒,秦國虎狼之心昭昭,此番五國之間,即便再有間隙,但到了戰場上也必會協同作戰,屆時百萬雄兵,壓向秦境,哪怕是每人射一支箭,函穀關之城牆也將是千瘡百孔。”
魏罃一直認認真真地聽著,此時突然用手一拍幾案,扯著一把有點兒含糊不清的嗓子道:“妙論,當真是妙論,今日我能聽到兩位名士縱論天下大勢,端的是大快人心!”說完之後,魏罃頓了一頓,又道:“不過,出兵伐秦畢竟是大事,容我與眾臣商議後再作定奪,請蘇先生先回去休息,等我回複,可好?”
蘇代應了一聲,向魏王拜了一拜,轉身退下。張儀看著蘇代離開,然後回身,把雙手一拱,正要說話,魏罃卻擺了擺手道:“都不用說了,此事待我想想,退朝吧。”
正如公孫衍所想,魏罃並不想出兵參戰,但也不敢公然與列國對立,於是派了五萬兵馬,由公孫衍領兵,虛張聲勢。並交代公孫衍,隻作應和,不可作戰。
如此蘇代的合縱伐秦大計終告成功,於公元前318年秋,韓、趙、魏、燕、楚各自點兵出征,除了義渠尚沒反應之外,其餘諸國大軍均壓向函穀關。
函穀關外,草木枯衰,塵沙彌漫,一派蕭瑟景象。
關內的將士前兩天就收到了五國來攻的消息,因此加強了布防,這天一大早,雖說東方才露魚肚白,卻有很多士兵在忙碌地搬運檑木滾石。不知何時,突有人驚叫了一聲,“快看,聯軍來了!”
城內一陣慌亂,士兵們紛紛跑上城頭去看。果然,在幾裏之外,塵土大起,隱約間隻見戟戈如林,旌旗招展,戰馬嘶鳴,黑壓壓的一片,一時難以分清到底有多少人馬。
在士兵們議論紛紛之時,早有人去向守將稟報。那關隘守將聽聞後,卻並不慌亂,說道:“函穀關地處深險穀地,車不方軌,馬不並轡,道路狹窄,人馬多了反而施展不開,聯軍決計不敢領數十萬人馬前來扣關,所以我等隻需據險而守,等待援軍即可。”
斥候快馬入京,一路奔向皇宮,手持一份戰報提交到了嬴駟手裏。
嬴駟看完戰報,然後將戰報緊緊地捏在手裏,咬牙切齒地道:“來得好快!”
很顯然,這一次的勢頭要猛過前一次的五國相王,雖然同樣是五國圍秦,但是五國相王時的中山小國換成了楚國,而且有了前車之鑒,這些國與國之間的配合度必然要好於前一次,所以對秦國來說,此番的形勢明顯更加嚴峻,甚至可以說是秦建國以來所麵臨的最嚴峻的危機。
“快傳庶長來見!”張儀不在秦國,在這危急關頭,嬴駟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號稱是“智囊”的嬴疾。
嬴疾雖然不知道目前五國聯軍確切的消息,但在幾天之前就已得知了列國伐秦之事,連日來一直在盤算著如何應對,一聽秦王宣召,就立馬動身去了宮裏。
嬴駟見到嬴疾也不加客套,直接拉了他來到那張羊氈地圖之前,指著圖道:“趙國十萬大軍已到了澠池(今河南西部澠池縣),由趙公子渴領兵,距函穀關三十裏;十萬韓軍目前在洛水一帶,由太子奐領兵,此人功利心重,到時求功心切,估計會與趙軍會合扣關;楚國在武關一帶,號稱是兵甲三十萬,燕、魏兩國的動向目前尚不明確。”
嬴疾目不轉睛地看著地圖,良久沒有說話,眉頭卻是越皺越緊,“目前且不去說魏、燕兩國會出多少兵力,單是趙、韓合擊函穀關,楚國攻打武關,這兩方麵合起來便是五十萬大軍,形勢不容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