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懷念狼(7)(3 / 3)

女人在屋裏說:“你當然想哩,是狼送你了一個老婆嘛!”不知什麼時候,翠花是跑進了屋去的,它忽地跑出來,叼著的是女人的一隻破鞋,說:妙,妙,妙!舅舅就喊道:“爛頭!爛頭!”

爛頭從屋裏出來,懷裏抱著六七個饃饃,說:“我給咱要些幹糧哩。”

吃罷了飯,天就黑了下來,一盞馬燈點著了放在屋庭的櫃蓋上,羅圈腿要留我們過夜。屋庭裏隻有一麵大土炕,留下來往哪兒睡呢?女人卻說這麼大的炕,十個八個都睡得下,就用炕刷子刷炕席,展被子,羅圈腿則拿了一根扁擔放在炕中,說我們兩口子睡在這邊,你們三個睡那邊。爛頭說:“我們都是學過習的,隔不隔無所謂!”舅舅卻堅持要走。

我說:“咱不住啦?”

舅舅說:“這兒住不成!”出門就走。

爛頭已經把行李卷放在了炕上,富貴卻把行李卷叼出來,氣得爛頭把富貴踢了一腳。

“他們要走,走了去,你就住下來。”女人說。

“這我就不敢了。”

“他是誰,人咋怪怪的?”

“是我們隊長!”爛頭說。

女子噘了嘴,坐在炕上也不肯起來了。

是羅圈腿送我們上的路,他甚至將三根火繩點著,讓我們一路上甩著,說是能防野物也能避鬼。他一直把我們送到了溝堖的峁梁上,指著那一處已經倒塌成一堵破牆的廢莊基說,王生的家原先就在這兒的。月光下,捆綁過王生的棗樹還在,我站在棗樹下,想象著狼怎樣在這裏吃掉了王生,不禁毛骨悚然,身子搖晃了一下靠住了棗樹,棗樹唰唰唰地響,幾顆去年的幹癟了的棗粒就掉下來。

羅圈腿卻向旁邊的一個磨台走去,磨台已塌了一半,磨扇還靜靜地在月下泛著冷光,爛頭悄然地對我和舅舅說:“那女人看著窩囊,其實長得不錯哩……”舅舅說:“滿口的錐子也不錯?”爛頭說:“那牙白呢!”舅舅說:“你這德性,受不得美人計。”爛頭就輕狂了:“她給我上美人計?看我怎麼個將計就計!”我說:“爛頭你口真粗!”羅圈腿卻在磨道外蹴下來,我還以為他是去那裏大便了,卻見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然後撿了一塊石頭使勁砸了起來。我莫名其妙,過去看時,磨台那邊原來是一個墳丘,羅圈腿說,這是王生的墳,埋著王生的一顆頭和腳手的,他是在王生的墳上釘桃木楔哩。

“我恨王生哩!”他說。

“你應該感謝他才對呀!”我說。

“他的鬼魂一定是附在我老婆身上的,你不知道,那婆娘這一年半了,嘴裏隻說著他的王生,晚上就是和我睡覺,她還是叫著王生,她叫一聲,還要我應一聲。”

“你把楔應該釘在狼身上。”我說,“王生的墳是修在狼肚裏的。”

重新經過了棗樹下,羅圈腿拿腳蹬了蹬,樹上的幹棗全落了,他撿了一把給我,自個將一顆塞在嘴裏,舅舅卻把我的手打了一下,棗子打飛了,他說:“有冤魂的果子吃不得的!”羅圈腿登時大驚失色,說棗子他卻咽了,那麼大的棗子,一到嘴裏咕嚕就咽了。

翻過了峁梁,再走了二十裏的下坡路,到了一個叫劉家壩子的小鎮上,天已經大亮。鎮街是一條長巷,都是裝板門麵,粉刷著黑色,而露出一半在牆外的柱子一盡染著白灰,給人一種瘦而硬的感覺。有趣的是北邊的街房一律往東傾斜,最東頭的那戶人家山牆被三根粗木頂抵著,南邊的街房一律往西斜去,西頭一家牆外是一棵大藥樹。小鎮上以前肯定是發生過地震,我瞧著就想笑,若是偷偷搬掉那三根粗木,或伐倒了大藥樹,劉家壩子就稀裏嘩啦夷為平地了。但山民在悠然地生活著,一家鐵匠鋪裏,穿著雨布做成圍裙的一老一少錘起錘落,周身火花四濺,一邊招呼著提了一吊臘肉匆匆跑過的婦女,一邊對著街對麵在屋簷瓦槽裏掏雀蛋的孩子問:有沒有?掏雀蛋的是三個孩子,一個踩著一個肩疊羅漢,上邊的那個應聲“有的。”將帶著麻點的一顆蛋丟過來,打鐵的少年跑出來慢了一步,蛋跌在地上碎了,蛋裏竟有了小小的雀崽。再掏,是顆空蛋殼,再掏,掏出一條蛇來,一個驚叫,三個孩子摔倒在了街路上。

我們打問了三戶人家,三戶人家都可以接客,爛頭卻一一要看過女主人。爛頭的觀點是對的,女主人幹淨利落了,家裏肯定床鋪整潔,飯菜爽口。最後選中的是街正中的一家,女主人卻是個麻子。進了店,人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飯沒吃抱著枕頭便睡下,富貴和翠花卻精神大,叫喊著在屋裏跑出跑進。主人家的孩子在吃早飯時,屋梁上幾隻老鼠打架,一隻掉下來正好砸在米湯碗裏,米湯濺開燙了孩子的臉,碗也破碎了,孩子就將老鼠澆上煤油在街後的土場上點燃了,老鼠受痛拚命地跑,結果鑽進場邊的一個麥草垛,麥草垛就燒著了。街上人七手八腳將火撲滅,富貴和翠花也來回跑動,用身子滾著滅火,翠花竟把一根胡須也燎焦了。鄰旁的一個青年瞧見翠花嫵媚可愛,便生了邪意,用一條小魚引誘了翠花到他家,富貴當然是要保護翠花的,也跟了要去那家,竟被青年踢出門外。富貴折身回來搖舅舅的床,我們實在是太乏了,撲救麥垛火災那麼大的聲響竟全然不知,富貴搖床搖不醒,叼了臭鞋放在舅舅的鼻子上,舅舅才醒了。待我們去了那家,青年正開了門放翠花出來,爛頭一把揪住了青年就打,問是不是想把翠花偷走或勒死吃肉呀?青年解釋了半天,方是這裏興一種蠱術,即將貓尿撒在一塊手帕上,再將手帕鋪在蛇洞口引蛇出來,蛇是好色的,聞見貓尿味就排精,有著蛇精斑的手帕隻要在女人麵前晃晃,讓其聞見味兒了,女人就犯迷惑,可以隨意招呼她走。爛頭一耳光抽了青年個趔趄,罵道:“你狗日的比我還行嘛!”嚇得青年撒腿逃跑,等我們離開了鎮子也沒敢再回家住。

覺是無法再睡下去,屋主開始做飯要給我們吃,爛頭主張吃鍋盔熱豆腐,幫著屋主去忙活了,舅舅卻悶不做聲坐在條凳上從窗子裏往外看,我問他怎麼啦,他說沒啥麼,我跑上街買了一瓶白酒,他笑了一下,在兩個杯子裏倒了,推給我一杯,端那一杯自己要喝時手抖了抖,酒灑了一些在桌子上,舅舅低下頭在桌子上吮咂了幾下。

“這幾天了還沒見著狼哩。”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