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懷念狼(4)(1 / 3)

腳脖子並沒有崴,他說:“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你指的是什麼?”

“身子骨。”

“這麼壯的身子,能一拳打死牛的!”

是嗎,舅舅的脖子梗起來,那後頸上的傷疤變換著顏色,雙腿一躍上了床邊的桌子,無聲無息如貓一樣,更驚奇的是他又從東牆根跳到西牆根,從西牆根跳到東牆根,彈來彈去像隻皮球,末了就四肢分開整個身子離地貼在了牆上。我從未見過這般好功夫的人,直叫喚:慢著慢著。他從牆上落下,就地一滾,坐在了地上,我的掌聲隨即響起來。

瞬間裏,土牆上的木橛子卻鬆動了,鬼曉得這是什麼緣故木橛子就鬆動了,掛著的槍沉沉地跌下來,就在舅舅的身子左邊直直地立著,然後倒下去。舅舅並沒有伸手去抓,眼瞧著它垮地一下倒在地上。他的英氣登時從臉上褪去,脖子也慢慢軟下來,頭垂著是夜裏的向日葵。他的情緒變化如此之快,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為他是個粗人,竟比我還敏感!他一定是在看電視時,電視裏出現炒菜,就能聞到炒菜味,剪理頭發時就覺得頭發也疼,身上的癢癢肉多,受不得別人戳戳摸摸,我完全以我的切身經驗去揣度他,甚至想以此去嘲笑他作為一個獵人是如何地不相宜,但他頹然的樣子使我不敢,我隻說:“嘿,舅舅,我得求求你哩!”

舅舅沒有理我。

“能不能領了我再跑跑商州,讓我為那十五隻狼拍照,留下一份資料呢?”

舅舅抬起頭看著我,嘴皺得像個小黑洞。

我的想法是自私的,因為我想用我的攝影機為商州僅存的十五隻狼拍下照片,這在全國乃至全世界也似乎不可為二的,但我說出口就覺得這要求對他太殘酷。舅舅的嘴嚴嚴地合起來,同時鼻孔裏長長地出著氣,接著就伸手去抓平躺在地上的獵槍。這時候我卻看見舅舅抓住的並不是獵槍而是一條蛇,柔軟滑膩的一條蛇,我驚得要叫起來。

“噢?”舅舅疑惑地怔了一下。

我趕緊捂住了嘴,因為舅舅手裏拄著的是獵槍,是我看花了眼,他已經拄著槍把身子撐起來了。

“行吧。”他答應了我。

我立即取出相機,提議要為他拍一張照片,他開了門將富貴拉了進來,又把那杆槍背在身上,甚至洗了臉,立正著讓我拍攝。他說,這恐怕是他最後一次拍獵人照了。但是,我在拍攝商州最後一個獵人的照片時,照相機的燈光卻怎麼也不能閃,我以為是電量不夠,擺弄著對著別的地方試照,燈光卻好好的,又以為是燈光的接觸不好,檢查來檢查去,並沒有什麼毛病呀,可就是對著他無法閃燈。舅舅很是遺憾,嘟噥著這是日弄他麼,臉都洗了卻照不成。我對那晚相機燈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麼特異的功能,或許是他緊張而散發了一股什麼磁力影響了相機,這麼說使人難以相信,可那晚確確實實是這樣。

離奇的認親和自我拯救計劃的製定使我多少有些輕狂了,我們商定了天一亮就告別施德主任,告別大熊貓保護和繁殖基地。但是,狂笑和哭鬧了一夜的黃專家徹底是瘋了,他是在後半夜再次脫掉褲子,甚至把生殖器夾在腿縫裏說他是母的,是母大熊貓,要生個仔呀,接著,跑回自己的房間,打碎了水壺、鏡子、煙灰缸、玻璃茶幾和掛在牆上的一張獎狀框,又把十多年的關於大熊貓研究的書籍全都撕了,撕了還用水泡濕,放在糍粑的石臼裏拿木槌砸。基地的人都去勸他,他見誰罵誰,甚至還抓破了施德主任的臉皮,施德主任隻好下令用繩索捆綁了他讓其安靜下來。他被捆在了木板床上,仍劇烈掙紮,繩索便勒出他手腕上腳脖上一道道滲血的傷痕。施德主任又把繩索解下來,將床單撕成一綹一綹的用來拴住了他的四肢,閉著眼在他的下巴上猛擊一掌,將其打昏,抬著要往州城醫院去治療。山區人把喂成的豬就是這樣捆在床板上抬往山下城鎮出售的,但出售豬是喜事,要喝酒,要放鞭炮,送黃專家卻像出喪一般,人們哭哭泣泣。基地裏沒有了大熊貓,沒有完成政府交給他們的任務,所有的專家需要返回州城向專員彙報,而專員和政府一定會怪罪他們的。為了充分證明他們高超的科技水平和曾經認真細致地工作過,施德主任央求我是否能一塊下山,因為我有大熊貓整個生產過程的錄像帶,可以為他們證明和說情。這牽涉到幾十人的身家利益,我隻好同意了,舅舅當然也跟著我,我們就雇用了九戶山民中的精壯勞力將黃專家連人帶床抬下山。

基地大院外的路邊栽種了枳樹,枳就是在南方可以結橘的那種,但在秦嶺深處,它卻葉子極小,生滿錐子一樣的硬刺,掛著稀稀落落的不能食用卻可下藥的果子。枳樹栽種在路邊是為了護基地的院牆,現在卻扯拉著一撮一撮灰的毛絨,並有一道白花花的稀糞淋灑了三丈餘長。我撿了一撮毛絨,想起了一首歌謠,是欠賬人對討債者的許諾:大路邊,栽棗棘,栽下棗棘掛羊毛,掛上羊毛織成絨,拿到新疆去賣錢,賣下錢了給你還。但舅舅說,這不是羊毛,是昨晚狼遷徙時遺的,舅舅還說,他拿著槍出來的時候,三隻狼正從這院牆根經過,它們的口裏都銜著一撮野花,按順序地放在院牆根,其中一隻鑽過了枳樹叢趴在院牆頭上往院子裏看,身子胖胖的,努力地趴在那裏,一邊看嘴裏還吱吱不已,他喊了一聲,狼從牆頭上掉下來。

“我沒有開槍。”舅舅說,“那隻狼掉下來一瘸一瘸地,我以為它受傷了,遲疑一下,它就逃竄了。它以為它逃竄得快哩,其實我要打它早就把它打著了,可院子裏黃專家在瘋叫著,我再開槍會更嚇著他……”

“狼一定知道大熊貓死了……”我咕噥了一句。舅舅說狼是遷徙的,大熊貓一死狼就遷徙了。狼銜放了野花和趴在牆頭上是要為大熊貓哀悼嗎,還是最後離開的時候要瞧瞧這些專家的可憐樣呢?

專家們聽到我的話,都轉過臉來,似乎要說什麼,但終於什麼也沒有說,施德主任就突然急暴暴地叫了一聲:“狼,狼!”

說龜就來蛇,山地裏常常就這麼神乎其神,果然就在數百米長的院牆拐彎處,一個人彎腰背著一塊木板,而木板上是伏著一隻狼的。我第一回真真切切看見活著的狼了,它一身的灰麻點,兩隻前爪從木板的兩個窟窿中伸出來被木板下的人緊緊抓住,兩隻後腿就搭拉下來竟隨著人前行而行,仍還有一頭豬,胖墩墩的小豬,跟在後邊碎步兒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