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高老莊(14)(3 / 3)

在這個黃昏,高老莊相當多的人看見了飛碟,迷胡叔又瘋得厲害了,在蠍子尾村跑來跑去,逢人就講他在白雲湫是曾見過這空中的草帽的,他之所以在那裏砍殺了人就是看見了空中的草帽,接著他又講稷甲嶺的崖崩,罵他的侄子順善。順善卻沒有看到飛碟,他套了驢在磨坊裏磨麥子,從下午一直磨到天黑,剛剛磨完拉驢在院子裏打滾解乏,子路就來請他去蔡老黑家交涉更換廁所牆的事。順善卻說:“這磚是不是文物?”子路說:“談不上是什麼文物,西夏是搞研究能用得上的。”順善說:“那一定是文物了,我不會與你爭的,可這麼著去換一堵牆,蔡老黑不能不懷疑的,他即就是不向你們開高價,他也會用別的磚先換了那牆,給你們一堆垃圾哩!我倒有個辦法奏效。”子路說:“什麼辦法?”順善說:“我去給派出所所長說說,他出馬,說這批磚是文物,要上繳國家的……”子路回來給西夏說了,西夏變了臉,說:“子路你做事咋這麼笨呀,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嚷得滿世界都知道啊?派出所去收繳了,蔡老黑必定怪是我們告發的,再說派出所一出麵就一定能給咱們?”西夏讓子路直接去蔡家交涉,子路不願去,隻是重去找順善讓他別向派出所提說此事,西夏就去了蔡家。

西夏去蔡家是第二日的上午,她臨去時想請石頭能畫畫,希望有個預兆,但沒有敢說出口,心裏著實對石頭的畫產生了恐懼。頭天下午在野外的快活,下身略略發腫,行走不舒適,待去了蔡家,已是一身的虛汗。蔡老黑並不在,那個肥胖而撅牙突嘴的婆娘接待了她,溫了□糟,圍了炕桌兩人喝。婆娘死眼兒盯著西夏看,就看見了西夏鼻左側三顆白而淺的麻子,還有頭發裏一根白發,又皺著鼻子聞,說:“果真香哩!”西夏說:“什麼香?”婆娘說:“都說你和香妃一樣,身上有香的,我還不信……”西夏咯咯咯地笑起來,婆娘也笑了,說:“我這臉上沒有麻子吧?”西夏說:“沒。”婆娘又問:“頭上沒有白發吧?”西夏說:“沒。”婆娘說:“人家的婆娘自家的娃……”西夏聽不懂,問:“你說什麼?”那婆娘卻不說了,勸西夏喝□糟,而她一連喝了兩碗,然後長聲籲氣,好像氣一直在肚裏憋著。西夏說:“你有病了?”婆娘說:“你是聽到我長出氣嗎?我這是習慣了,老黑為這,罵我賤命人才無故長籲短歎的。”西夏說:“你家日子過得這麼順,有什麼長籲短歎的?”婆娘說:“你也覺得我這日子好嗎?”眼淚卻刷刷刷流下來。說蔡老黑怎麼對她不好,回家來像個啞巴似的,一天和她說不上一兩句,不說話就不說話吧,她圖得安寧,也少他害騷,可自打葡萄園不景氣以來,他回家不是罵這個就是罵那個,屋裏的雞狗都怕他哩!一直坐在院子的石桌上做作業的女兒說:“娘,娘!”婆娘說:“做你的功課!我就要說哩,你西夏姨是城裏人,她又不會把是非翻到村裏去的!”就撩起衣服,拍著小腹說:“你瞧瞧,我這小肚子算高嗎,這有多高?四十多歲的人了誰小肚子不出來,可他嫌我這不好,那不好,你讓我餓死去,不吃不喝小肚子就平了?!你長得這麼稀的,臉上還不就有些白麻子嗎?人常說,美人都有一醜,何況在農村,你不胖,沒有個好身體,你怎麼幹活呀!”院子裏的女兒摔了作業本,賭氣出了大門。西夏說:“他要嫌小肚子胖,讓他去縣上買一個收腹短褲麼,那東西穿上還頂事哩。”婆娘說:“他是給我買了,我穿上差點沒要了命,先是頭暈心慌,吃什麼藥也不濟事,我隻說我要死了,要死了我還穿那收腹短褲幹啥呀,那一夜我就把短褲脫了,可從這一夜起,我的病慢慢就好了!”西夏想笑,又不能笑。婆娘說:“我現在盼我死哩,死了給蔡老黑騰路哩。牛川溝的白塔倒了,患癌症的一層一層,咋就輪不到我嗎?”西夏說:“聽說要重修白塔呀麼。”婆娘說:“先前村人集資過,可沒集下多少,你願出他又不願出的,有人讓我家出錢修,酒廠生意不好,葡萄園的葡萄漚成糞了,老黑說修×哩,都死了的好!這話得罪了一些人,那些人就不跟老黑跑了,都去了地板廠,指望著王文龍蘇紅有一日出來拿錢修哩。王文龍蘇紅能給你出這筆錢?鎮街上路成了什麼了,廠裏的車出出進進,他們還不肯修的,能去修白塔?人是勢利蟲呀,我們家才辦葡萄園的時候,信用社是跑來讓我們貸款的,如今地板廠紅火了,人家貸了一筆又貸一筆,那賀主任倒一天到黑來催我們還款。”西夏說:“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你也哭窮哩!”婆娘說:“哄別人也不哄你,說出來丟人,後院廁所牆下雨塌了,我讓他買些磚壘一壘,他連動都不動,上廁所實在遮不住人了,他從牛川溝擔回來些埋死人的磚才砌了那麼一堵短牆。”西夏趕忙說:“我才要對你說呀,我想換了那堵的,不知你們肯不肯?”婆娘說:“你要那磚幹啥的?”西夏說:“那是古墓裏的磚,我想研究研究哩,我可以給你換一堵好磚牆的。”婆娘說:“哎喲,這不是寒磣我嗎?你能要最好,我還嫌那磚晦氣哩,明日我讓人給你家送了去!”

但是,在下午,西夏就托來正在去鎮街的磚瓦窯上買了三百塊磚送去了蔡家,當場拆了那廁所牆,將新磚壘好,舊磚背了回來,一共是一百三十三塊。西夏迫不及待地清理了這批舊磚,遺憾的是隻有三塊上有圖案。一磚上寫著“中牛”二字,一磚上有山有水有樹,山下水邊是三人挑擔而行,前有一馬,馬上坐人,後有一馬,馬背負載包袱重物,中間挑擔人扭頭往後看,似乎在呼叫什麼。一磚上則是一虎,以十三個大小不一的三角形組成。西夏最喜愛那行人挑擔圖,認定是流民遷徙。就問子路,高家最早遷居到這裏是哪一朝代?子路是說不清楚的。西夏反複看了,沒有發現任何磚上刻有年號,就端詳“中牛”二字,弄不清為什麼前幾日得到的磚上寫有“大牛”,而此磚寫著“中牛”?將“中牛”二字拓出研究筆意寫法,一筆一畫方正古拙,疑心不是唐朝物事,認定是元代吧,又覺得不像。問來正:“那些舊磚全背回來了?”來正說:“沒剩一塊。”西夏又問:“路上沒丟?”來正說:“沒的。”石頭也爬過來看磚,看了一會兒就回臥房去了。飯時,娘讓西夏盛了碗給石頭端去,臥房的炕頭上有一個舊信封,石頭卻在上麵畫了一畫,舊信封上的文字郵戳竟巧妙地同畫出的圖案彙為一體,構圖奇巧新穎,西夏心想:咦,用廢紙作畫這倒是好辦法!看那畫麵,郵票是狗年紀念郵票,一隻狗仰天吠月,而信封中畫有一人,將手中一物拋向了狗,西夏忽有所悟,忙出門去來正家,問:“你背磚時,遇沒遇著狗?”來正說:“狗?在村外土場下的水渠邊。我歇了拉屎哩,一隻狗就跑來要吃屎,我拿半塊磚把它打跑了。對了,那是半塊磚扔出去打狗的,你怎麼知道?!”西夏心下也是一驚,沒敢說破,返身就又往土場下的水渠去,果然在渠邊發現了半塊磚,磚上竟神奇地刻有“至正十四年”五字。西夏已經猜出“至正十四年”五字肯定是年號,卻說不清是哪朝哪代的年號,回來問子路,子路說是元代的。西夏大叫:“不得了了!這麼說,美術史就將改變了,以前隻是認為敦煌宗教壁畫裏才有飛天形象,原來元代民間也就有飛天麼!”就仰麵倒在地上,腳手亂蹬亂動如孩子。然後悄聲對子路說了石頭的畫,子路也目瞪口呆。子路說:“就怪得要命了,這孩子自生下後家裏就沒安寧過,先是石頭砸壞廈屋房頂,後是爹去世,我又離婚,不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莫非白雲湫的妖魔附了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