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高老莊(13)(3 / 3)

中午時分,縣上一位副縣長和酒廠廠長陪同著法國人來到了蔡家,法國人竟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在蔡老黑的知識裏,外國的女人是年輕時漂亮若仙,而一到中年之後就全發福得麵包似的,但眼前的女人個子高挑,衣著高貴,精神得倒有四十餘歲,蔡老黑一時不知道怎麼應酬,起身和人家握過手了,讓過座了,去提茶壺時手都發抖,鼻梁上就出了汗。西夏忙過去接了茶壺倒水,一一遞給了客人,經過蔡老黑身邊,悄聲說了一句:“甭緊張,洋人也都是人!”蔡老黑咳嗽了一聲,腰板就挺直了。副縣長告訴蔡老黑,這位女士並不是法國大酒廠的老板,而是老板的朋友,她因別的事來北京,順路代表廠方來先考察一下縣酒廠的設備、技術和生產狀況,昨日從北京坐飛機一到省城,直接搭車到了縣上,今早就先來看看葡萄基地,她要看看三個葡萄基地,高老莊是第一站,明日一早去酒廠考察,下午返回省城,後天就回北京了。蔡老黑說:“好的,好的。”就開始向各位客人介紹他的葡萄園,先頭還像學生背誦課文一樣,一字一頓,毫無重複和閑話,西夏已聽出這是有人為他準備了講稿,他已經背誦熟了,但偏要說普通話,又說得不準確,副縣長說:“用本地話說吧。”他說起本地話就流暢多了,越說越激動,那一條腿就擔在另一條腿上,腳尖不住地搖晃。西夏過去添茶,有意識地撞了他一下腿,看著他努努嘴,蔡老黑就不搖腳了。洋女人聽過了蔡老黑的介紹,稱讚了幾句中國的農民了不起,卻對著翻譯問起了什麼,翻譯就對西夏說:“她問你是什麼人,多麼美麗的小姐,也是這裏的農民嗎?”蔡老黑一時噎住,西夏說:“我不是農民,但是蔡總經理的秘書!”翻譯向洋女人翻譯了,那女人說:“哇,蔡總經理有這樣的秘書,肯定是葡萄園很有實力了!”就提出到葡萄園去看看。一行人到了葡萄園,西夏就跟隨在後邊,蔡老黑說:“你今天給我光輝了,你往前走吧,多給她說說葡萄園的好話。”西夏說:“我騙了人家一回,如果人家要問我關於葡萄的事,那就露馬腳了!”不肯去。那洋女人看得十分仔細,問得也特別多,還時不時拿了相機拍照,西夏就感歎人家這麼大的年齡了,風塵仆仆一路不歇,倒還顯得如此神采奕奕,就禁不住也主動上去會話。她在校時學過英語,法語的水平不高,隻能說些簡單的生活用語,洋女人竟撇下縣上領導、酒廠廠長和蔡老黑,不停地同她說話。在穿過葡萄園中的小路時,竟問道:“你不是純中國人?”西夏說:“是中國人,不是純漢人。”洋女人說:“你的爸爸或媽媽是歐洲人?美國人?”西夏說:“都不是。”洋女人就看著西夏的眼睛,說:“你的眼球怎麼也是藍的?”西夏就笑起來。跟在他們後邊的蔡老黑嘰嘰咕咕對縣上領導和廠長介紹起西夏,聽了西夏和洋女人的話,就給西夏個神色,西夏退回來,蔡老黑說:“你不是漢人?”西夏說:“子路說純漢人的腳小拇趾甲是雙的,我卻不是。”蔡老黑說:“瞧著你就像個洋人,什麼人愛什麼人,老外總喜歡和你說話哩!”西夏說:“你們要談生意的,你們得主動和人家拉話,讓我盡和人家說什麼呀?!”蔡老黑就走前去,開始講這個園子是多少畝,年產多少噸,品種是如何的優良,過了這個園子,老牛川溝那兒還有兩萬畝一個園子的。鹿茂避開翻譯,低聲說:“牛川溝哪兒有園子?人家要看怎麼辦?”西夏說:“他屙下了他擦屁股去!”就從一條水渠沿上往旁邊走,走到一棵柿子樹底下去乘涼。柿樹下堆了一堆破磚碎瓦,一塊石碑卻露出半個身子,忙扒了幾下,見碑圓首,淺浮雕二龍戲珠紋,元朝至正十四年刻《高學朝鎮壓祖墳悔罪碑》,不禁大喜,掏筆取本就錄文字:

聞之《禮》曰:“凡治人之道,莫急於禮。”禮有五經,莫重於祭。夫祭者,非自外至,自中出,生於心者也。是故先王之孝也,色不忘乎目,聲不絕乎耳,心誌嗜欲不忘乎心,致愛則存,致愨則著,生則敬養,死則敬享。我族世居嶺北,支派頗繁,雖負質純魯,禮教多疏,然既生化日之下,當存水源木車之思,尊祖敬宗可不務乎?不意去歲冬,有族人高學朝者,貪鄙成性,溺愛居心,思免幼子之微疾,開掘宗墓;聽信瞽□之讒言,鎮壓祖墳。既尊尊之道絕,複親親之誼疏,不惟不重夫祭義,而且大敗夫祭義也。我族人等感曰:“聖雲‘斷一木、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伊今所為若此而可不以不孝向乎?”於是伊亦悔過自新,請罪領罪,殺牲諷經,豎石立碑,雖不能盡為先王報本追遠之道,亦可以不失盛世仁孝為治之風也。凡後嗣子孫,倘有愚昧如高學朝者,亦可觀此碑而□然止矣。

西夏就微笑起來:高老莊人真是愛刻碑子,這等事也碑文寫得好,山高皇帝遠,朝朝代代就是以立碑來教化嗎?遠處的蔡老黑就喊:“西夏!西夏!”鹿茂也跑近來,說:“壞了,壞了,洋女人提出去牛川溝呀!”西夏忙問:“牛川溝是不是有個白塔嘴,前幾天起了洪?”鹿茂說:“是那兒。這下砸鍋了,蔡老黑說那兒還有葡萄園,哪兒有?!”蔡老黑卻還在喊:“快點,快點,一塊走呀!”兩人也隻好過來尾隨了走。

蔡老黑竟真的領人從坡塬下去。走了一段羊腸小道,下到一個溝畔,溝畔裏黃水湯湯,兩邊的坡滑塌了多處,而溝上有一道浮橋,是用四條鐵索架的,上麵鋪了木板。蔡老黑說:“過了這橋,翻過那道梁,就是另一個葡萄園了。”眾人一上橋,橋就劇烈地晃動起來,腳抬多高,橋麵隨腳而上多高,洋女人又穿著高跟鞋,尖聲銳叫,不敢動彈。蔡老黑說:“不要緊的,不要緊的。”就提出可以不可以背了她過去?洋女人說:“這可以嗎?怎麼能勞動你呢?”蔡老黑就蹴下身,把洋女人背起來,但他走了幾步,腳下偏用力踏動,橋就擺得更厲害,自己也故意左一下右一下立站不穩,洋女人就再也不敢過了,要蔡老黑背她返回來,蔡老黑直叫說著遺憾,攤了手肩膀一聳一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