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高老莊(4)(2 / 3)

又拜見了幾戶人家,籠裏的掛麵、點心和罐頭瓶發散得隻剩下三樣了。西夏納悶竟去這麼多家,子路又吹噓高老莊十有八九都姓高,數百年前是一個先人哩,現在就到村東頭南驢伯家去。西夏一聽南驢的名字,就笑個不止,問子路是原來就叫子路呢還是後來改的?子路當然是自改的,孔丘的學生叫子路,他有文化了,他也該叫子路的。子路說:“改得怎麼樣?”西夏說:“還是叫做豬八戒的好!”走到南驢伯家前邊的柿樹下,胖得如菜甕一樣的三嬸娘正端了尿盆把生尿潑在門前的蔥壟裏,站著看了子路半會兒才看清楚,喜歡地說:“是子路呀,聽說你回來了,還尋思去找你呀的!這是你愛人?”西夏就笑了:“還沒人說我是子路的愛人哩!三嬸好!”三嬸臉漲得通紅,說:“我真不知道怎麼稱呼你……”子路說:“什麼時候,你才起床潑尿呀?”三嬸說:“哪裏,我給你伯倒尿的……你不知道你伯的事?”子路說:“我伯咋啦?”三嬸說:“他睡倒了。”上房的窗子裏有一聲應:“是子路來了嗎?子路,子路!”子路和西夏進去,屋裏的炕上躺著南驢伯,頭發謝頂,滿臉胡須,人已不成個人樣,一見子路倒呼哧呼哧哭起來。子路不知所措,也沒拉著西夏去中堂前磕頭,就把南驢伯的手握住,聽三嬸一把鼻涕一把淚,罵了天,罵了地,罵起了兒媳菜花。兩人聽了半天,才聽明白,原來三個月前,南驢伯的獨生兒子得得在地板廠做工,鋸木頭的時候一塊板子飛蹦了,巧不巧擊中了得得的太陽穴,當下流出一攤血水人就沒命了。地板廠認為得得是挖廠區下水道的小工,他沒有傷亡在挖下水道的工地上,而是他貪圖便宜,去電鋸棚找小木板要為自家做小板凳,人家不要他靠近電鋸,他偏是不聽,出了事故當然與廠方無關的,但念及事故是在廠區發生的,一次性付給一千元安葬費。這一千元的安葬費還沒有送到家,三嬸想全部拿了,菜花卻說應該歸她,死人還沒埋哩,雙方就吵鬧開來,經眾人調和,五百元歸三嬸,五百元歸了菜花。近來,菜花就不沾家了,她過門了兩年,沒懷身的,現在鬧著要分家。分家肯定是要分家的,如果兒子活著,南驢伯早就想把家分開來,可兒子現在死了,兒媳又沒個娃娃牽扯,這一分家分明是兒媳準備要出門了。三嬸說:“子路你瞧這日子怎麼過呀?你兄弟一死,她肯定是守不住的,出門就出門吧,可你總得過了三年兩載,你兄弟百日不到,她要走,那五百元也沒了?!你伯人老實,嘴又拙,一口悶氣就把人撂倒了。”

“你說說,這一千元是我兒子用命換來的憑啥她分一半,我沒兒子也沒錢了?!”子路唉唉了半天,難受得說不出話,落了一行眼淚,才說:“怎麼出了這事呢……三嬸,若按政策,人家是媳婦,應該拿這一筆錢的。”三嬸說:“先是我的兒還是先是她的男人後是我的兒?”子路說:“沒分家,錢可以歸在一起,可……”三嬸說:“那她現在要出門呀!她已經把結婚時的櫃子箱子椅子都轉到她娘家了,她還要帶走五百元……這掃帚星,我兒要不是娶了她,哪裏會出這事呢?!”子路說不清三嬸,一時無語。南驢伯說:“你不要和子路爭執,你婦道人家知道個啥?”三嬸說:“你行,你讓那掃帚星把家裏一掃而光去!”就氣得不理南驢伯。南驢伯說:“子路,你說咋辦呀?”子路說:“她要出門,她就不要分五百元,分了五百元她就得過了得得的三周年,三年太長了,起碼過了周年。”西夏說:“這不合法哩,人家是第一繼承人,錢應全部歸人家,要出門不出門,自主也在人家手裏,你這走到哪裏說不過的。”三嬸說:“侄媳子,你怎麼說話向了別人?”西夏說:“這不是感情不感情的事,國家有繼承法和婚姻法的。”南驢伯張了嘴,嘴黑洞洞地,像個煙囪,不言傳了。子路說:“西夏你甭多說!咱不去告她,可以私下解決嘛。錢給了她沒有?”南驢伯說:“廠裏還欠五百,人家見天去找蘇紅要哩。”子路說:“那給蘇紅說說,錢不能交給她。”南驢伯忽地坐起來,但頭痛欲裂,又躺下去,喊三嬸給他拔拔火罐。三嬸拿了一個瓷罐兒,點了一片紙放到罐內,猛地按在南驢伯的額顱。南驢伯說:“子路,我就是這想法!我聽說你回來了,尋思去找你,就是要讓你去給蘇紅說話哩,她現在有錢了,把我不在眼裏,可她不敢不聽你的,她畢竟富而不貴!”子路看了一下西夏,西夏說:“子路愛聽這話哩!”但子路卻有些為難了:“我試試吧,也不一定就聽我的。”掏出煙給南驢伯吸,南驢伯不吸,自己叼上一支了,卻沒火,西夏從窗台上拿火柴給他,悄聲說:“你隻圖順著他們說哩,這下兜上了。”子路說:“你不懂!”西夏轉別了頭,假裝咳嗽,走到屋門的台階上。院子裏一隻公雞撲拉著翅膀繞著一隻母雞轉,母雞就臥下來,公雞上去卻又下來,快得如閃電。屋裏三嬸喊:“侄媳子,你進來吃柿餅呀!”西夏移開目光,卻突然就發現了在雞棚旁有一塊石碑,高低不足一米,但字跡明了,趨前看了,上麵寫道:

同治壬戌歲,川匪曹貴時擁眾萬人,倡亂騷擾,十一月內蹂躪四境,凡山澤居民,惟寨堡是避。我族有數家者,老幼男婦共計四十一人,合謀而匿於稷甲嶺之石洞,以為百險可恃而無援莫登也。十二月一日,逆眾來洞下取供,我族人不惟不供,且責以大義,詈以惡言,遂攖賊怒而架木草熏灼洞內人,於是無噍類焉。雖已詳報請旌,而情事之實,要欲泐石為記。所有殉難名氏附左:高王氏,高道發,胡氏,高有貴,陳女子,高二女,高陳氏,高陽者,高北城,高長庚,高道發,高至鼇,周氏,高道吉,潘氏,高仁義,李氏,高有成,高菊香,高成,高進,劉氏,高大元,高得子,高巧女,高水清,王氏,高惠,張氏,高道虎,陳氏,高財娃,高二女,高老五,高章氏,高庚兒,胡氏,高老旦,高仁信,高啞巴,高至榮。

看過了碑文,西夏進門說:“哪兒弄來的碑子?”南驢伯說:“修地板廠時挖出來兩塊,我抬回家要壓堂屋台階的,你三嬸卻嫌黴氣,就把一塊撂在那兒了。”西夏對子路說:“是清朝的碑子,上邊寫著一次匪亂,高家死了四十一人的。”子路說:“朝朝代代高老莊就沒安寧過,你隻看了塊清朝的,那明朝的元朝的碑子讀了才?人哩!”西夏說:“不是抬回來兩塊嗎,那一塊呢?”三嬸說:“那一塊在廁所做尿槽子了。你伯一輩子沒見往家拿回個好東西,這死人墓碑子要壓台階,招鬼進門呀?”西夏就笑著說:“我要能拿動,我就馱回省城呀!”子路說:“那你是龜,龜才馱碑子的!”西夏說:“你才是龜,龜兒子!”大家笑了笑,又說了一會兒話,吃了幾個柿餅,待兩人要走時,偏巧菜花從小路上過來,菜花個兒不高,腰身卻軟,走得咯咯擰擰的,瞧得這邊有客,要往那棵柿樹後藏時,藏不及,就脆和和說:“子路哥回來了?”子路說:“噢。”三嬸卻說:“子路,你給你娘說,我窩的漿水正到味兒,你娘要吃攪團讓她來盛一盆的!”菜花見婆婆故意晾她,也不再和子路說話,揚了頭往門裏去,偏說:“娘,中午吃啥飯,我給做去!”三嬸說:“我不吃,我有錢下館子去呀!”菜花也說:“那好,街上三治家的飯店裏有紅燒條子肉,我才去吃了,蠻香的!”子路和西夏匆匆走過了那棵柿樹。三嬸卻攆上來,把五元錢塞給了西夏,說:“瞧我這糊塗鬼,差點把這事忘了!”西夏不收。三嬸說:“這是規程,咋不收?你拿上!你也是看到了,人家慪得讓我死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