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大睜著雙眼驚訝地瞪住一臉神秘的劉米兒時,劉米兒又說了一句讓他更為震驚的話:“你別不服氣他,他這個人,腦子就是比你好使。你不是說小鬼子占領了五峰嶺,就可以居高臨下攻打米糧城嗎?你看看這河,要是把石橋跟鳳橋全都炸了,小鬼子能過得了這河?”
沈猛子的目光驚恐地盯住那河,盯著盯著,腦子裏就浮出屠蘭龍那張狡詐的臉來。屠蘭龍啊屠蘭龍,你算是狠到家了!如果屠蘭龍真這麼想,這些日子他們打的這些惡仗,就全沒了意義!什麼華家嶺、五峰嶺,還有亂石崗子,甚至包括劉集,在屠蘭龍眼裏,都是一文不值!
太可怕了!
劉米兒高估了屠蘭龍,盡管她說的這些,屠蘭龍腦子裏也轉過,但這是最壞的打算。他還沒殘忍到拿國軍弟兄生命開玩笑的程度。盡管他堅信,就算小鬼子占領了劉集,占領了五峰嶺,想要侵犯他的米糧城,那還遠得很。宮田一日得不到十八洞的準確位置,一日就奈何不了他。義父花巨大心思經營十八洞,等於是把米糧山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隨便哪個洞口支起炮架,都會讓鬼子屁滾尿流。加上有女兒河做天然屏障,米糧城會固若金湯。宮田可以向城內橫施淫威,濫丟炸彈,但11集團軍的炮也不是吃素的。實在不行,讓城內百姓往洞裏一鑽,任他宮田有多大能耐,也拿他幹著急無奈何!
但屠蘭龍真能這麼做嗎?占著天時地利人和的他,如果真敢這麼做,怕是米糧城的百姓會燒了他的梅園!
白日裏,曾夫子就已帶著自發組織起來的民眾,朝石橋那邊去了。範子義丟下石橋不管,跑到前麵跟鬼子火拚去了,眼下負責石橋警戒的,是化天明新派的一支部隊。這支部隊到橋上沒兩小時,就被劉集那邊的群眾衝散了。曾夫子甚至奪了營長的槍,揚言誰敢攔他的自衛團,他就扒誰家的祖墳!
這個瘋子!屠蘭龍當時狠狠罵了一句,罵過,卻有一股暖流濕了他的心。
手無縛雞之力的曾夫子,居然能在這種時候跳出來組織自衛團,自己毫不推讓就當起了團長,就連60高齡的汪校長,也提著斧頭過了石橋。屠蘭龍汗顏啊——
民心不可違。他不是一直擔心民心不齊嗎,現在民眾起來了,他卻……
屠蘭龍沉沉地閉上了眼,一行淚從他眼裏迸出。他感覺,自己快撐不住了,如果鬼子的炮聲再次響起來,他或許就要咬牙喊出那個字了。那個字就叫“打”!
柔和的月光盡情地塗抹在大地上,被炮火烤焦的這片土地,因了這皎潔的月光,忽然間多出一份柔情,多出一份純潔。女兒河也收起往日的狂暴性子,如處女般靜靜地呈現在月光下。
月光,河水,炮火中鬥膽怒放的花……
春已經很濃了。
這個炮火催生著愛情也催生著良知的夜晚,兩條黑影悄然來到米糧城。半夜時分,西壩子戲園裏那道厚重的紅木門“吱呀”響了一聲,演嶽母的娥兒一眼望見了留短發的袁潔同。
“姐姐。”娥兒欣喜地喚出一聲。
袁潔同“噓”了一聲,示意娥兒別出聲,閃過身子,將後麵戴禮帽的男人先讓進了戲園子。
不大工夫,戲園子的後門也“吱呀”一聲開了,連著閃進來三個影子,仔細一看,是縣長孟兵糧、廣仁藥店老板齊濟天,還有一位,著實令人驚訝,她就是風姿綽約、漂亮得令人嫉妒,後來卻被屠蘭龍斷定為漢奸的恒通米店孫掌櫃的三姨太丘淑貞!
老唐帶著二位,來到戲園子最西頭那間屋子,看見戴禮帽的男人,老唐興奮地走上前:“老七,終於把你盼來了。”
老七叫曾七,他的公開身份是重慶方麵的特派員,是委員長身邊的紅人。這次他是從重慶輾轉太原,又從太原一路風雨,冒著槍林彈雨來到了米糧城。
曾七跟孟兵糧重重地握了一下手,拉過身邊的袁潔同:“這位就是老虎,是黨組織在米糧山區的負責人。”曾七又向孟兵糧介紹了袁潔同,孟兵糧笑了笑:“不用介紹了,我們見過麵的,她去醫院,還是我從中穿的線。”
袁潔同會心一笑,往前邁了一步,望住丘淑貞:“你就是淑貞大姐吧,你吃苦了。”
丘淑貞強忍住眼裏的淚,為這一天,她似乎等了很久。她握住袁潔同伸過來的手,兩道憂傷的眉毛輕輕舒開,臉上綻出一絲笑容:“你們能來,我真高興。”說話間,她的嗓子已哽咽起來,舊事彌漫在她心上,讓她堅強的內心有了哭的欲望。
說實話,丘淑貞能撐到今天,真是不容易。丘淑貞原是太原城大商人丘老太爺唯一的一個女兒,14歲以前,丘淑貞的日子盡是陽光,誰能不給丘家大小姐一點麵子啊。偌大的太原城,丘家大小姐走哪兒都感覺是在自個兒家裏,處處是謙恭的笑,每張臉上都閃著溫暖。災難發生在14歲的那個秋天,嗜賭如命的丘老太爺在賭場上得意了一輩子,哪知會栽到三個才出道的年輕人手裏。僅僅一夜,丘老太爺就將一生掙下的全部家當輸了個精光。屋漏偏逢連陰雨,就在丘老太爺四處托人跟開賭場的光頭老五私下通融,想讓催命的討債鬼緩幾天再上門時,丘老太爺的長子又被土匪綁了票。這下,丘老太爺是沒轍了,一頭是拿著宰豬刀跟他討要賭債的奪命三惡少,一頭是大土匪草上飛。迫於無奈,丘老太爺隻能變賣家產,賣來賣去,竟賣到了自個兒女兒頭上。那年秋天恒通米店的孫掌櫃正好去太原城收賬,得知消息,就趕了過去,丘大小姐如花的容貌還有兩眉中間那顆如豆的黑痣令孫掌櫃作出一個意想不到的決定,花三倍銀子,將已經賣給賭場的丘淑貞贖了出來,一路笑著回了米糧城,然後大擺酒宴,洞房花燭。
粗通相術的孫掌櫃斷定,丘家大小姐兩眉中間那顆黑痣是旺夫痣。有了她,他這輩子做啥啥成。果然此後多年,孫掌櫃的生意是越做越興旺,“恒通”兩個字,響遍了米糧山區。
哪知……
孫掌櫃絕不是想做漢奸。囤積在廢磚窯的糧食,也不是給日本人留下的。這是個天大的冤。能澄清這件事的,除了她表弟,再就是今天來的曾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