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下水,水中月(2 / 3)

這正是愛情的神秘。

隻有真正的友情,才是永遠明朗,永遠存在的。

張潔潔垂下頭,沉默了很久,眼淚已滴落在清冷的水裏。

水裏映著星光。星光朦朧。

她忽又抬起頭,滿天朦朧的星光,似已全都被她藏在眸子裏。

她癡癡地看著楚留香,癡癡地說道:“我也知道世上絕沒有能永遠不被別人找到的地方,可是我們隻要能在那裏單獨過一年,一個月,甚至隻要能單獨過一天我就已經很快樂,很滿足。”

楚留香什麼都沒有再說。

你若是楚留香,在一個星光朦朧、夜涼如水的晚上,有一個你所喜歡的女孩子,依偎在你懷裏向你真情流露,要你帶著她走。

你還能說什麼?

每個人都有情感衝動,無法控製的時候。這時候除了他心上人之外,別的事他全都可以忘記,全都可以拋開。

每個人在他一生中,都至少做過一兩次這種又糊塗又甜蜜的事。

這種事也許不會帶給他什麼好處,至少可以給他留下一段溫馨的往事讓他在老年寂寞時回憶。

一個人在晚年寒冷的冬天裏,若沒有一兩件這樣的往事回憶,那漫長的冬天怎麼能挨得過去?

那時他也許就會感覺到,他這一生已白活了。

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穿過樹葉,鋪出了一條細碎的光影,就好像鑽石一樣。

張潔潔挽著楚留香的手,默默地走在這條寧靜的小路上。

她心裏也充滿了寧靜的幸福,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樣幸福過。

楚留香呢?

他看來雖然也很愉快,卻又顯得有些迷惘。

因為他不知道,這麼樣做是不是對的,有很多事,他實在很難拋開,有很多人,他實在很難忘記。

可是他已答應了她。

“每個人都有情感衝動的時候”,楚留香也是人,所以他也不能例外。

風從路盡頭吹過來,綠蔭深處有一雙麻雀正喁喁蜜語。

張潔潔忽然仰起頭,嫣然道:“你知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楚留香搖搖頭。

張潔潔眼睛裏帶著孩子般的天真,柔聲道:“你聽,那麻雀姑娘正在求她的情侶,求他帶著她飛到東方去,飛向海洋,可是麻雀先生卻不答應。”

楚留香道:“他為什麼不答應?”

張潔潔瞪著眼道:“因為他很笨,竟認為安定的生活比尋找快樂更重要。他既怕路上的風雪,又怕饑餓和寒冷,卻忘了一個不肯吃苦的人,是永遠也得不到真正快樂的。”

楚留香慢慢道:“在有些人眼中看來,安定的生活也是種快樂。”

張潔潔道:“可是,他這樣躲在別人家的樹上,每天都得防備著頑童的石彈,這也能算是安定的生活嗎?”

她輕輕歎了口氣,幽幽地接道:“所以我認為他應該帶著麻雀姑娘走的,否則他一定會後悔。若沒有經過考驗和比較,又怎麼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快樂?”

他們已從樹下走了過去,樹上的麻雀突然飛起,飛向東方。

張潔潔拍手嬌笑,道:“你看,他們還是走了,這位麻雀先生畢竟還不算太笨。”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是不是也不能算是太笨?”

張潔潔踮起腳,在他頰上輕輕地親了親,柔聲道:“你簡直聰明極了。”

“你想到哪裏去?”

“隨便你。”

“你累不累?”

“不累。”

“那麼我們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好不好?走到哪裏算哪裏。”

“好。”

“隻要你願意,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永遠跟著你,我跟定了你。”

黃昏。

小鎮上的黃昏,安寧而平靜。

一對垂暮的夫婦,正漫步在滿天夕陽下,老人頭上戴著頂很滑稽的黃麻高冠,但樣子看來卻很莊嚴,也很嚴肅。

他的妻子默默地走在他身旁,顯得順從而滿足,因為她已將她這一生交給了她的丈夫,而且已收回了一生的安定和幸福。

他們靜靜地走過去,既不願被人打擾,也不願打擾別人。

楚留香輕輕歎了口氣。

每次他看到這樣的老年夫妻,心裏都會有種說不出的感觸。

因為他從不知道自己到了晚年時,是不是也會有個這種可以終生依偎的伴侶陪著他。

隻有這次,他心裏的感觸幸福多於惆悵,因為張潔潔正伴在他身旁。

他忍不住握起了張潔潔的手。

張潔潔的手冷得就像是冰一樣。

楚留香道:“你很冷?”

張潔潔正垂頭在看著自己的腳尖,過了很久,才抬起頭來嫣然一笑,道:“我不大冷,可是很餓,簡直快餓瘋了。”

楚留香道:“你想吃什麼?”

張潔潔眼珠子轉了轉,道:“我想吃魚翅。”

楚留香道:“這種地方怎麼會有魚翅?”

張潔潔道:“我知道前麵的鎮上有,再走裏把路,就是個大鎮。”

楚留香道:“你現在已經快餓瘋了,還能挨得到那裏?”

張潔潔笑了道:“我愈餓的時候,愈想吃好吃的東西。”

楚留香笑了道:“原來你跟我竟是一樣,也是個饞嘴。”

張潔潔甜甜地笑著,道:“所以我們才真正是天生的一對。”

楚留香道:“好,我們快走。”

張潔潔噘起嘴,道:“我已經餓得走不動了,你身上還有雇車的錢嗎?”

所以他們就雇了車。

車走得很快,因為張潔潔一直不停地在催。

現在從車窗看出去,已可看到前麵鎮上的燈火。

楚留香正看著窗外出神。

張潔潔忽然憶起道:“你心裏是不是還在想那個人?”

楚留香道:“什麼人?”

張潔潔道:“那個一直在害你的人?”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時總難免會想一想的。”

張潔潔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一直不曾告訴你他是誰?”

楚留香道:“不知道。”

張潔潔柔聲道:“因為我不想你去找他,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你說。”

張潔潔凝視著他,一字字道:“我要你答應我,以後不要再想他,也不要再去找他。”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幾時找過他?都是他在找我。”

張潔潔道:“他以後若不再來找你呢?”

楚留香道:“我當然也不會去找他。”

張潔潔道:“真的?”

楚留香柔聲道:“隻要你陪著我,什麼人我都不想去找了,我已答應過你。”

張潔潔笑得無限溫柔道:“我一定會永遠陪你的。”

拉車的馬長嘶一聲,馬車已在一間燈火輝煌的酒樓前停下。

張潔潔拉起楚留香的手,道:“走,我們吃魚翅去,隻要身上帶的錢夠多,我可以把這地方的魚翅全都吃光。”

魚翅已擺在桌子上麵了,好大的一盆魚翅,又熱又香。

可是張潔潔卻還沒有回來。

剛才,她剛坐下,忽然又站了起來,道:“我要出去一下。”

楚留香忍不住問她:“到哪裏去?”

張潔潔就彎下腰,臉貼著他的臉,附在他耳邊悄悄地道:“我要出去清肚子裏的存貨,才好多裝點魚翅。”

酒樓裏這麼多人,她的臉貼得這麼近,連楚留香都不禁有點臉紅了。

直到現在為止,他還覺得別人好像全都在看著他。

他心裏隻覺得甜甜的。

一個女孩子,若非已全心全意地愛著你,又怎麼會在大庭廣眾間跟你親熱呢?

除了楚留香之外,張潔潔的眼睛裏好像就看不到第二個人了。

楚留香又何嚐去注意過別的人?

可是現在魚翅已經快冷了,她為什麼還沒有回來?

女孩子做事,為什麼總要比男人慢半拍?

楚留香歎了口氣,抬起頭,忽然看到兩個人從門外走進來。

兩個老人,一個老頭子,一個老太太。

老頭子戴著頂很滑稽的黃麻高冠,臉上的神情卻很莊嚴。

楚留香忽然發現了這兩人就是他剛才在那小鎮上看到的那對夫妻。

他們剛才還在那小鎮上踱著方步,現在忽然間也到了這裏。

他們是怎麼來的?來幹什麼?

楚留香本來覺得很驚奇,但立刻就想通了:“那鎮上馬車又不止一輛,我們能坐車趕著來吃魚翅,人家為什麼不能?”

他自己對自己笑了笑,決定不再管別人的閑事。

誰知這一對夫妻卻好像早已決定要來找他,居然筆直走到他麵前來,而且就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楚留香怔住了。

他忽然發現這老人一直在盯著他,不但臉色很嚴肅,一雙眼睛也是冷冰冰的,就好像正看著個冤家對頭一樣。

楚留香勉強笑了笑,道:“兩位是來找人的?”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兩位找誰?”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兩位?”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不再問了,他已明白兩人來找的是什麼。

他們是來找麻煩的。

楚留香歎了口氣,就算他不去找別人,別人遲早也會來找他的。這一點他也早已料到,隻不過沒有料到來得這麼快而已。

現在他隻希望張潔潔快點回來,隻想讓張潔潔親眼看到,並不是他要去找別人,而是別人要來找他。

以前他好像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他做事,隻問這件事該不該做,能不能做,從來不想讓別人看見,也不想讓別人知道。

張潔潔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幾時變成如此重要了呢?

楚留香又覺得自己的心亂極了。

他過的一向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現在他心裏卻已有了牽掛,要想放下,又放不下。就算放得下,也舍不得放下。

麻冠老人一直在冷冷地看著他,忽然道:“你不必等了。”

楚留香道:“不必等什麼?”

麻冠老人道:“不必再等那個人回來!”

楚留香道:“你知道我在等誰?”

麻冠老人道:“無論你在等誰,她都已絕不會再回來。”

楚留香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緊:“你知道她不會再回來?”

麻冠老人道:“我知道。”

楚留香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麻冠老人道:“我不知道的事很少。”

楚留香道:“至少有一件事你還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我的脾氣你還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哦?”

楚留香又喝了杯酒,淡淡道:“我的脾氣很特別,別人若叫我不要去做一件事,我就偏偏要去做。”

麻冠老人沉下了臉,道:“你一定要等她?”

楚留香道:“一定要等。”

麻冠老人道:“她若不回來,你就要去找她?”

楚留香道:“非找不可。”

麻冠老人霍然長身而起,冷冷道:“出去。”

楚留香淡淡道:“我好好地在這裏等人,為什麼要出去?”

麻冠老人道:“因為我叫你出去。”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那麼我就偏偏不出去。”

麻冠老人的瞳孔突然收縮,慢慢地點了點頭,冷笑道:“好,你很好。”

楚留香微笑道:“我本來就不錯!”

麻冠老人道:“但這次你卻錯了。”

他突然伸出了手。

這隻手枯瘦,蠟黃,就好像已被埋葬了很久的死人一樣,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是一隻活人手。

他的臉也帶著種無法描述的死灰色,楚留香也從未看過任何一個活人像他這種臉色。

甚至連他頭上戴的那頂黃麻冠,現在看來也一點都不滑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