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像是狼一樣。
母狼對於第一次跟它交配的公狼,總是忠實而順從的。
“起來。”黑豹忽然道,“我帶你到我那裏去,那裏安全得多。”
“隻要有你在身旁,無論在什麼地方,豈非都一樣安全?”波波的聲音很溫柔。
“隻可惜我不能常常陪著你。”
“為什麼?”
黑豹的回答隻有三個字。
“金二爺。”
這就是黑豹的唯一理由,但這個理由已足夠了。
金二爺永遠比一切人都重要。
為了金二爺,任何人都得隨時準備離開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和情人。
04
金二爺斜倚在天鵝絨的沙發上,啜著剛從雲南帶來的普洱茶。
現在剛七點,他卻已起來了很久,而且已用過了他的早點。
他一向起來得很早。
他的早點是一大碗油豆腐線粉、十個荷包蛋和四根回過鍋的老油條,用臭豆腐乳蘸著吃。
這是他多年的習慣。
他是個很不喜歡改變自己的人,無論是他的主意,還是他的習慣,都很難改變。
甚至可以說絕不可能改變。
他意誌堅強,精明果斷,而且精力十分充沛。
從外表看來,他也是個非常有威儀的人。
這種人正是天生的首領,現在他更久已習慣指揮別人,所以雖然是隨隨便便地坐在那裏,還是有種令人不敢輕犯的威嚴。
他旁邊另一張沙發上,有個非常美麗、非常年輕的女人。
她就像是隻波斯貓一樣,蜷曲在沙發上,美麗、溫馴、可愛。
她的身子微微上翹,更顯得可愛,大而美麗的眼睛裏,總帶著種天真無邪的神色,但神態間卻又有種說不出的媚力。
她正是那種男人一見了就會心動的女人。
現在她好像還沒有睡醒,連眼睛都睜不開。
可是金二爺既然已起來了,她就得起來。
因為她是金二爺的女人。
一個垂著長辮子的小丫頭,輕輕地從波斯地毯上走過來。
“什麼事?”金二爺說話的聲音也同樣是非常有威儀的。
“黑少爺回來了。”
“叫他進來。”
沙發上的女人眼睛立刻張開,身子動了動,像是想站起來。
“你坐下來,用不著回避他。”
“可是……”
“我叫你坐下來,你就坐下來。”金二爺沉著臉,道,“他對我比你對我還要忠實得多,你怕什麼?”
波斯貓般的女人不再爭辯,她本來就是個很溫馴的女人。
她又坐了下來。
紫紅色的旗袍下擺,從她膝蓋上滑下,露出了她的腿。
她的腿均勻修長,線條柔和,雪白的皮膚襯著紫紅的旗袍,更顯得有種說不出的誘惑。
“蓋好你的腿。”
金二爺點起根雪茄,黑豹就從外麵走了進來。
他走路時很少發出聲音,但卻走得並不快。
沙發上的女人本來是任何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的。
但他的眼睛卻始終筆筆直直地看著前麵,就好像屋子裏根本沒有這麼一個女人存在。
對這點金二爺好像覺得很滿意。
他噴出口又香又濃的煙,看著黑豹道:“昨天晚上你沒有回來?”
“我沒有。”
“那當然一定有原因。”
“我遇見了一個人。”
“是你的朋友?”金二爺又吸了口上好的哈瓦那雪茄。
“我沒有朋友。”
對這點金二爺顯然也覺得很滿意。
“不是朋友是什麼人?”
“是個女人。”
金二爺笑了,用眼角瞟了沙發上的女人一眼,微笑著道:“像你這樣的年紀,當然應該去找女人。”
黑豹聽著。
“但女人就是女人,”金二爺又噴出口煙,“你千萬不能對她們動感情,否則說不定你就要毀在她們手裏。”
黑豹的臉上完全沒有表情道:“我從來沒有把她們當作人。”
金二爺大笑:“好,很好。”他的笑聲突又停頓,“昨天晚上你表現得也很好,但卻得罪了一個人。”
“馮老六?”
“那青胡子算不了什麼,就算你殺了他也沒關係。”金二爺的聲音漸漸又變得低沉嚴肅,“但是你總該知道,他是張三爺的親信。”
“我知道。”
“你得罪了他,他當然會在張三爺麵前說你的壞話。”金二爺噴出口煙霧,仿佛要掩蓋起自己臉上的表情,“那位張大帥的火暴脾氣,你想必也總該知道的。”
“我知道。”黑豹聽人說話的時候,遠比他自己說話的時候多。
“所以你最近最好小心些。”金二爺顯得很關心,“張三爺知道你是我的人,當然不會明著對付你,可是在暗地裏……”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知道不說下去比說下去更有效。
黑豹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他想殺人時,臉上也總是沒有表情的。
金二爺眼睛裏卻似露出了得意之色,忽然又問道:“最近在法租界裏,又開了家很大的賭場,你聽說過沒有?”
“聽過。”
“賭場的老板,聽說是個法國律師,隻不過……真正的老板,恐怕還另有其人。”
黑豹沒有表示意見。
金二爺道:“你不妨到那邊去看看。”他又噴出口煙,“既然那賭場是用法國人名義開的,跟我們就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忽然打住了這句話,改口道:“我的意思你懂不懂?”
“我懂。”
黑豹當然懂。在他們的社會裏,不是朋友,就是仇敵。
那賭場老板既然不是他們的朋友,他還有什麼事不能做的?
於是金二爺端起了他的茶。
黑豹就轉身走了出去。
沙發上的女人,一直垂著頭,坐在那裏,直到此時,才忍不住偷偷瞟了他一眼。
金二爺好像沒有看見似的,卻忽然又道:“你等一等。”
黑豹立刻轉回身。
金二爺看著他:“你受了傷?”
“傷不重。”
“是誰傷了你的?”
“喜鵲。”
金二爺皺起了眉:“那些喜鵲們已恨你入骨,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
黑豹冷笑。
“你當然不怕他們,我隻不過提醒你,現在你的仇人已經夠多了。”
“是。”
“而且我最近聽說,張三爺又特地請來了四個外國保鏢,兩個是日本人,是柔道專家。”
金二爺笑了笑:“柔道並不可怕,但其中還有一個,據說是德國的神槍手。”
黑豹還是在聽著。
“槍就比柔道可怕得多了。”
黑豹忽然道:“槍也不可怕。”
“哦?”
“假如能根本不讓子彈射出來,無論什麼樣的槍,都隻不過是塊廢鐵。”
金二爺的眼睛裏閃著光:“你能夠不讓子彈射出來麼?”
“我還活著。”
金二爺又笑了:“我希望你活著,所以才再三提醒你。”
他又端起了茶:“我已關照大通銀行的陳經理,替你開了個戶頭,你要用錢的時候,可以隨時去拿。”
遇著這樣的老板,你還有什麼可埋怨的?
黑豹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我會活著去拿的。”
黑豹已走了。
金二爺微笑著,看著他走出去,眼睛裏又露出得意之色。
那種眼色就像是主人在看著他最優秀的純種獵犬一樣。
“像他這種人,隻要多磨煉磨煉,再過十年,這裏說不定就是他的天下了。”
這句話他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
沙發上的那女人垂著頭,也不知道聽見了沒有。
“你沒有聽見我說的話?”金二爺忽然轉過臉,對著她。
“我聽見了。”
“你們是老朋友了,看見他有出息,你應該替他高興才對。”
她的頭卻垂得更低:“現在我已不認得他了。”
“可是你剛才還在偷偷看他。”金二爺的聲音還是很平靜。
沙發上女人的臉卻已嚇白了。
“我沒有。”
“你沒有?”金二爺突然冷笑,手裏的一碗茶,已全都潑在她身上。
茶還是燙的。
但是她坐在那裏,卻連動都不敢動。
金二爺沉著臉:“我最討厭在我麵前說謊的人,你總該知道的。”
“……”
“其實你就算看了他一眼,也沒有什麼關係,你又何必說謊?”
沙發上的女人眨著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
她當然不會真的哭出來。
她做出這樣子,隻不過因為她知道自己這種樣子很可愛。
金二爺看著她,從她的臉,看到她的腿,目光漸漸柔和:“去換件衣裳,今天我帶你到八爺家裏去喝她三姨太的壽酒。”
沙發上的女人立刻笑了,就像是個孩子般跳起來,跑到後麵去。
還沒有跑到門口,忽然又轉過身,抱住了金二爺,在他已有了皺紋的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又溜走。
金二爺看著她扭動的腰肢,突然按鈴叫進剛才那小丫頭。
“關照劉司機去找施大夫,再去配幾副他那種大補的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