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鎮裏的領導怎麼看,新寨村的農民有自己的想法,他們認為,這片山頭世世代代都是他們在耕種,直到1969年,為響應毛主席號召的“農業學大寨”,由當時的水塘公社投資水管、路、電,新寨村民投工投勞,建起了甘蔗林,這片山地才成了鎮裏的。此後這片山地被鎮屬企業占用,因為一直虧損,新寨村村民們拿不到企業補償的土地租金。現在和金泰公司簽了合同,公司每年付給鎮上二十多萬元租金,這些土地算是真正有了收入。不過這筆錢原先到不了村裏,商到2009年,村裏才從鎮裏爭取到了40%的租金。新寨村的老主任白文貴說:“這裏是我們祖輩的地,我們要把租金全部拿回來才合理。”他的說法代表了大多數村民的意思。
褚時健深矢口農民對土地的情感,從一開始處理土地和水源的關係時,他便要求公司的相關負責人,辦事情要合情合理,各方麵都要有好處,事情才能辦得成,才能辦長久。基於這個原則,金泰公司小心謹慎地平衡和處理著與當地政府和農戶的關係。
尋找水源
有了土地,這隻是理想照進現實的第一步。
一個2800畝麵積的果園,在當地老百姓眼中,儼然一個龐然大物,對於剛剛起步的金泰公司又何嚐不是。總經理馬靜芬雖說當過廠綠化科的科長,但她畢竟隻是熟悉園林花木,一個大型果園到底要怎麼搞,還得褚時健出主意。水塘鎮的領導認為褚時健選擇在這裏建果園,必然經過了精心的考量。“有句話是‘衷牢山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長’。以紅河為界的東西兩邊,水塘鎮這邊屬於河西,雨水隻往這邊下。”這是當時的鎮長刀文高對《三聯生活周刊》記者說的話。
那麼,水塘鎮所屬的這些梁子真的不缺水嗎?褚時健不相信別人的判斷,在重大的事情上,他從不放手,這是他幾十年管理企業總結的經驗。上山下河,摸排調研,褚時健跑遍了戛灑、水塘交界地段的溝溝坎坎,他那輛越野車在山路上揚起的塵土如一條翻滾的黃龍,久久未消散。沒有路的地方就爬山,野草叢生的甘蔗地很難行走,跟他一起看地找水的人,不得不佩服這位已過古稀之年的老人。褚時健何嚐不累,那段時間,他常常累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兩頰瘦得出現了深深的豎紋,像兩條長長的酒窩。可是他不敢停下腳步,他心裏著急。他知道,身邊的人並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建一個什麼樣的果園,這個果園將用什麼方法管理,它將產生什麼樣的效益……實現心中的藍圖,必須打好基礎,對於一位76歲的老人,這也許是他生命中最後的一搏,苦和累算得了什麼?
還有更深層麵的東西,褚時健自己都不願去想它,那就是他引以為傲的能力。入獄幾年,失去的最寶貴的東西不是時間,而是尊嚴。褚時健是個高傲的人,他內心強大到不能容忍別人的同情。他不喜歡別人帶著同情憐憫的神情走進他的家門,也不打算把過往的教訓當成一個大包袱扛一輩子,而是要吸取教訓,著眼未來。他知道,給他一個舞台,他能演出最精彩的大戲。現在,他在為自己搭一個舞台。
經過調查,褚時健發現,情況和別人的預判完全不同。果園所在的這兩個山頭,曆來沒有充足的水源,這是造成這裏種甘蔗產量低、土地板結的主要原因。因此,要想在這裏建立大型的果品生產基地,解決水的問題必須先行一步。
地處山區,這裏的傣族、彝族農民世世代代靠天吃飯。硬寨梁子的水源主要靠戛灑江,江流蜿蜒,在山下流淌而過,水流豐富時,可以滋養流域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寨農田,江兩岸植物茂密。新寨梁子的水源則是山下的棉花河。站在山上鳥瞰,這條河如身姿婀娜的少女,在山間穿行,走近它身邊,河水中布滿礁石,野性十足。這條河和戛灑江一樣,水量大小由老天決定,洪澇和幹涸都可能出現。褚時健認為,農民對抗風險的能力太弱,隻能看老天爺的臉色,可對於一個產業化規模經營的農業企業,靠天吃飯肯定不行。
新寨梁子對麵更大的山梁上,有遠近聞名的南恩瀑布,這是一個由多級多支瀑布構成的瀑布群,遠遠看去像從雲端流下的天河,氣勢壯觀。在傣語中,“南恩”意即銀色的流水,水源來自哀牢山深處的原始森林,河水清71、流量豐富。褚時健決定從那裏架設引水管道,讓南恩河優質的河水,成為哺育優質水果的乳汁。褚時健的計劃很快得到了實施,從哀牢山到基地的兩條引水管幾個月內就架設起來了,總長18.6千米,投資達到138萬元。這是金泰公司在水源上的最大投資。
和老天爺打交道:未雨綢繆,心無僥幸
管道剛架好,天災降臨了。2002年8月14日,暴雨引發了哀牢山中一場嚴重的泥石流災害。地點就在戛灑江西岸、哀牢山東麓的水塘鎮。肆虐的泥石流造成了33人死亡,23人失蹤,2438戶農民的房屋不同程度損毀,大批正在生長的農作物被石塊和泥漿掩埋。泥石流還衝毀了公路、溝渠、涵洞、橋梁和林地。新寨村在這次災害中損失慘重,17人失蹤,土地減少,道路中斷,引水管道也有大段不知去向,村莊一片狼藉。災情嚴重,省地縣的三級領導都到了現場,省裏還劃拔了專項救災款,但短時間內解決不了村民們麵對的諸多難題。這個時候,同樣受災的金泰公司,拿出了幾十萬元讚助,用於鋪路和修複引水管道。此舉無疑是雪中送炭,讓當地的村民看到了一個充滿善意的企業家,為今後解決雙方麵對的諸多問題打下了一個良好的基礎。
修建哀牢山引水管道隻是解決水源問題的一個步驟。在整個園區的規劃中,除了土地租金,耗資最大的部分就是水利沒施,可見褚時健對水源的重視程度。新寨梁子從棉花河接來的引水管道原先隻有一根,土地麵積擴大後,增加為三根。果園在棉花河的取水點位於一個叫邦邁的小村寨,到果園有十幾千米的路程。褚時健讓公司把引水管沿路比較大的魚塘都承包了下來,這樣一來,豐水時節,魚塘裏都能灌滿水,成了蓄水池。雖然每個魚塘的水量有限,但進入雲南三四月旱季以後,儲存的水有時能補充河水引水的不足,解決大問題。此外,果品基地內,新建和擴建蓄水池六個、總容量達26萬立方米;在園區內安裝灌溉用備型輸水管道58.3千米,安裝微噴灌設施2400畝,鋪設微噴管道52萬米。這些設施大部分是在基地建設的初期就開始施工的,此後逐步完善。
到2014年,基地的蓄水池達到了八個,蓄水總量達到50萬立方米,引水管道也增加為五根。累計算來,褚時健用於解決水源和灌溉設施的經費高達400萬元。這在金泰公司的投資中,無疑是一大筆開銷。在一些人看來,多少有些大動幹戈。可褚時健知道,和老天爺打交道,必須要未雨綢繆,存不得半點兒僥幸。
果不其然,2009年,雲南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一直到5月,滴雨未下。省會昆明,供市民飲用的水庫庫容量降至最低值,市區部分實行了限時供水。哀牢山中,旱情同樣嚴重,新寨梁子腳下,棉花河已經接近幹涸。硬寨山頭下,戛灑江寬闊的江麵縮成了一條小河,裸露出大片的河灘地。這時正值果樹掛果、固果的關鍵時候,果園緊急投入60多萬元,購置了抽水設備,將戛灑江水引上350米高的山頭,就這樣,每戶種植戶的用水仍不能滿足,用水形勢十分嚴峻。
基地尚且如此,位於半山上村寨裏的百姓可想而知,水管抽不上水,家家戶戶都要到山腳的江裏取水,人畜飲水都供不上,農作物的灌溉更難解決,田地早就幹裂如龜背。這時候,新寨村的支部書記又找到了褚時健,他說:“我知道你們的水也不夠,但沒辦法了,老百姓連喝水都困難了,在下雨之前,能不能給我們用點兒水?”褚時健的回答十分簡單:“可以。”此後雲南連續五年大旱,新寨村又找基地幫忙,將村裏原來2寸的水管換成4寸,褚時健也同意了。這次為村民改水管,花費了近30萬元。
“按褚大爹的辦法做”
在當地農民眼中,褚時健——這個看起來和他們一樣的老者,是一個說話算話、答應了肯定就會辦的人。實際上,當地大多數農民並不知道褚時健過往的輝煌,甚至在果園因為褚橙出名之前,他們都不知道褚時健為何許人也。而現在,隻要停車詢問,路邊小販、放學孩童、田間老農都會告訴你:“褚大爹?知道知道,順著路走,往右轉……”
我們在哀牢山恩水公路邊一家小店吃飯時,小店老板得意地告訴我們:“那邊的褚大爹都來我這裏吃飯,還誇我們山茅野菜做得好吃。”可見褚時健已經融入了當地的生活,成為當地百姓尊敬的長者。
2014年5月23日中午,在離果園十多裏的公路邊一家叫“小西二”的農家飯店裏,褚時健和鎮裏的領導陪一位省裏來的官員吃飯。那些天,這裏氣溫高達40攝氏度,大中午的在路邊小店吃飯,並不是一件愜意輕鬆的事情。半截牆的飯店裏,木桌板凳,粗茶淡飯,吃飯的人卻並不在意,吃飯中間一直在熱烈談論的,是如何安置和補償遷移農戶的事情。過後我問褚時健:“是你們基地遷移的農戶嗎?”他回答:“不是,這是當年修水庫的時候遷移的,十多年了。我隻是幫他們說說話,看國家能不能多給點兒補償,這些農民的生活太艱難了。”
一席話讓我想起了二十年前,在被問及關索壩的選址時,他說過,他是農民的兒子,知道土地對農民的重要,知道現在良田越來越少了。他們有能力削山頭修工廠,就可以省下一些好地。記得我當時忍不住說:“這是一位總理的情懷,而不是企業家的,企業家追求的是利益的最大化,這多出來的幾千萬投資他們肯定是不願意的。”褚時健當時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手中掌握的是國有企業的錢財。現在,時過境遷,他隻是一個私營企業的主人,但他的心中,仍有著相同的情懷。
連年幹旱,水的問題非同小可。在2014年的持續高溫下,果園采取了分片區分時段供水。5月24日中午,四作業區的一片果園正逢供水時間。每排橙子樹下纏繞著的黑色塑膠水管管體上,噴著細細的水流。這種微噴灌的方式,一來節水,二來提高了水的利用率,在雲南,這種灌溉方式是褚時健的果園最早采用的。聽基地農藝師張偉介紹,之前雲南的橙子基地華寧縣、賓川縣,一直都采用的是溝灌的老方法,後來才效仿這裏,也采用了噴灌的方式。
四作業區的農戶郭正昌正準備出工,見我們來了,邀請我們進屋坐坐。平常時候,果農住在果園,和外界很少交流,見我們進屋後要拍照,他的老婆有些手足無措。他告訴我們,他和老婆都是水塘鎮的農民,彝族人,到果園給褚老爹種果子已經有八九年了。郭正昌說他過去的家簡直是一無所有,現在屋裏有各種電器,屋外放著摩托車,女兒在玉溪城裏工作,可見生活狀況還不錯。他們兩口子管理2200棵樹,2013年收了130噸果子,收入有七八萬。“今年嘛……”他的目光轉向窗外的果園,沉默了。他的妻子說今年天氣太熱,水也不夠,肯定減產。“減多少呢?”郭正昌說了一個讓我們震驚的數字:“怕隻能收80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