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當時褚時健這個副廠長的任命並沒有宣布。原因很簡單:“摘帽右派”。褚時健帶點兒調侃地說過:“‘右派’帽子給你摘了,拿來掛在牆上。什麼時候運動來了,把它拿下來給你戴,你就得戴上,就像孫悟空頭上的金箍。”他是個明白人,完全知道失敗可能帶來的後果,可他的回答隻有四個字:“我有譜氣。”
馬靜芬這時候也調到了廠裏,負責檢驗和化驗。褚時健回憶:“我們兩個人這一段成了搭檔,她進入狀態很快,也善於發現問題。很快,我們就做出了紙,而且是辦公用紙。紙樣送到了省輕工廳,輕工廳的人說:‘你們那種爛機器可以做這種紙?是不是拿別人的產品冒充的?’我說:‘你不信,你可以瞧瞧去。’”不光分管的技術幹部不信,就連廳裏的領導也不相信。
不久,輕工廳果真派來一位副廳長。他親眼看到紙從機器上拉下來,笑著說:“我相信了,誰說小廠不能創造奇跡?”
糖和紙的生產上了台階,褚時健開始了他的另一種改變,這就是職工福利。褚時健說:“那個時候我就摸索怎樣把國家和個人利益結合起來,隻是這種話當時不敢講。工資那麼低,又不準發獎金,職工的生活很艱苦。我說,別的做不了,我們可以改善生活。別總喊口號唱高調,如果生產搞好了,職工一點兒好處都得不到,他的幹勁從何而來?”
褚時健提出,製糖的下腳料,那些黑黑的東西,其實還含有很多糖分和營養,完全可以當飼料。副業組按他的想法搞了兩三百噸,一噸喂一頭豬,結果廠裏的三百多頭豬都養得胖乎乎的。同時,褚時健組織了幾個職工,重新開挖江邊被水衝毀的荒地,搬開上麵十幾厘米厚的石頭,把底下的好土翻過來,翻出了十幾畝菜地。當地人過去不種菜,認為熱地方長不出好菜。副業組這十幾畝地讓人開了眼,種的番茄、辣椒、青菜、白菜都長得很好。副業上去了,食堂就有了起色。過去廠裏的員工食堂一個月吃不上一次肉,現在每星期吃一次,一家隻要出五毛錢,就可以用澆菜的那種大鋁瓢,打滿滿一瓢肉。兩年後,肉可以敞開吃,一個月7元生活費,可以吃到五六公斤肉。員工的生活改善了,收入增加了,千勁也大了。
“當時新平縣江岸兩邊有很多集體單位,就數糖廠的職工食堂辦得最受歡迎。”
就在褚時健的改革實踐初見成效時,“文化大革命”到來了。
新平地方小,但大地方鬧什麼病,這地方也哆嗦。其他地方的“摘帽右派”,但凡來個運動,就被揪出來鬥幾回,很多人都反複經曆過。“文化大革命”一來,不光“右派”,就連當時的革命幹部都成了批鬥對象。糖廠有點兒例外,不管外麵怎樣轟轟烈烈地鬧,廠裏相對要平靜許多,褚時健基本上沒挨過批鬥。
褚時健對此很知足,他稱這是“大潮流中的小天地”。當然,想整人的人什麼時候都有,想幹事就有風險。褚時健這片相對平靜的小天地,是他自己創造的。為什麼?因為他改變了工廠的經營狀況,改善了職工的生活,糖廠年年贏利,職工福利在新平算是第一,把他整下去容易,要做到這兩點卻很難,這樣整他的人就有了顧慮。
褚時健說:“我們這套低成本、高質量的生產周轉,別的人都做不到,所以哪一派鬥勝了上來,他就得找我。寫個大字報,會上點你的名,別計較。嘁你靠邊你就靠,過兩年風水轉了,還要來找你的。雖然這個‘文化大革命’真的是很多人都被鬥,有些還被鬥得很慘,我卻沒有被鬥過。”
當時有個口號叫“抓革命、促生產”,造反派們甚至對褚時健表示:“我們在前邊抓革命,你在後邊把我們廠的生產搞好,這樣我們不會被抓辮子。”
有了這樣的環境,褚時健得以安心搞企業,很少在批鬥會上露麵。他對一些同樣境遇的“走資派”“摘帽右派”說:“寫個大字報,會上點你的名,別計較。喊你靠邊你就靠,過兩年風水轉了,還要來找你的。生悶氣不解決問題,我的心態是把事情做好。”
就在這個小糖廠,褚時健實現了搞企業的夢想,也看清了自己擁有的無盡創造力。
褚時健自豪地說:“我們搞了三個品種——糖、酒、紙,三種產品都搞出了名堂。不是我有什麼神奇之手,而是善於學習,從小就這樣。我所到的地方,一路的記錄都是一兩年就有起色。我一直有個意識,人活著就要幹事情,千事情就要幹好。幹得好不好,有三個標準:第一個,把事情做好,事情做好的關鍵是利潤要增長;第二個,做事情,錢花多了也不行,那些年我們是幫國家搞企業,幫國家搞就要替國家算賬;第三個,幹事情就要對大家都有利。可以說,新平的實踐為我後來管理玉溪卷煙廠打下了基礎。”
追憶哀牢山:承受苦難和戰勝苦難的能力
“在元江、曼蚌,一直到戛灑這20年,差不多占了我一生的一大段時間。”
就在這段時間,兒子褚一斌出生了,褚時健有了一個美滿的四口之家。
褚一斌有幸在昆明出生,可他出生沒幾天,褚時健牽掛廠裏的生產,催促馬靜芬回新平。褚時健的話就是命令,馬靜芬抱著兒子,和丈夫一起坐了三天汽車,回到了新平。不巧正趕上修路,車堵在漠沙江邊等渡輪,一等幾個小時。
褚時健歸心似箭,不耐煩了,他說:“不等了,我們走回去。”
一聽這話,馬靜芬眼淚流了下來。還有十幾裏路,抱著出生沒幾天的孩子,怎麼走?褚時健對妻子的眼淚有些無奈:“在農村,女人路上生完孩子抱著就回家,哪有那麼複雜?”
當年談起這些事,說一次兩口子就吵一次,為了這,馬靜芬不知哭了多少回。當光陰把記憶壓成碎片後,她終於能夠平靜地回憶往事了。
“我這一生,大小產一共有五次。我的身體不好,每一次的反應都讓人死去活來。生映群時,他來醫院守過,以後就不來了。有一次我動大手術,他幹他的工作,沒來。手術完了,他到病房看了看,給我倒了杯水就走了。”
“在磨盤山時,我在山區小學教書,映群每天跟我到學校。有一次,晚上下班遇上瓢潑大雨,我們兩個在山路上走,全身搞得和泥人一樣,回到家連褲帶都是濕的,他都沒想起來接我們一下。”
“那段時間我流過一次產,他沒時間管我,十幾裏山路,我一個人走去做手術,中間還要蹚水過一條河。我覺得他是身體太好了,體會不到我這種老病號的難處。”
“你別看他跟當地的農民、跟廠裏的工人處得來,回到家和我跟孩子卻沒有話講。我們兩個孩子,他一個都沒有抱過。在新平時,有個鄰居偷偷問過我媽,映群是不是老褚親生的?搞得孩子都怕他。映群在縣城上學,離家幾十裏,他去開會,順便到學校去看她,映群沒錢花了,都不敢開口問他要點兒錢。”
“戛灑天氣熱,每天晚上都要洗澡。他肩上搭條毛巾,叫聲‘走,兒子,洗澡’,自己就往前走了。一斌才多大一點兒,吧唧吧唧地緊跟著趕,他連頭都不回。”
“我在戛灑小學教書時,因為是‘右派’的妻子受人欺負。我忍不住告訴了他,他咬著牙說:‘誰再敢欺負你,我就殺了他。’老褚是個說話算數的人,我以後就不敢跟他講這些事了。”
妻子記憶裏的戛灑生活,帶著太多的無奈和心酸,那麼,女兒褚映群的記憶呢?
褚映群從小就沒過過幾天好日子。父親命運的改變,不可避免地也改變了她的生活環境。爸爸從國家幹部變成了大山深處接受勞動改造的“右派”,她童年和少年的悲喜悠遊,都與艱辛困苦緊緊相連。甚至她的童年和少年教育,也是在條件簡陋的學校完成的。
生活的經曆,讓她從小就知道隱忍、懂得體貼、善於觀察。她說過,有些時候,她是媽媽和爸爸之間的黏合劑,在這個四口之家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
當年的采訪中,她很少談到自己,隻是用一種冷靜的語言談及父母。
她說:“那些年我不記得過過什麼好日子。有幾年我和媽媽、弟弟在一起,我上小學的時候就幫我媽帶弟弟。對我老爸,我從來不會提要求,不會訴苦,因為我的老爸太堅強。我覺得,他甚至連表達感情的話都不會說。現在到我們家,你會看到他做家務、逗娃娃,對我的女兒和侄女很好,我覺得,他好像是把沒有給我們的給了第三代。”
問起她的愛好時,她說她愛讀書,小時候就喜歡,即使在新平傣族寨子裏當知青的時候,她也堅持了讀書的習慣。所以恢複高考後,她第一年就考上了昆明的大學。
這些事情在褚Ⅱ寸健的記憶裏是不是完全沒有呢?不是。
1991年的采訪中,褚時健說:“我這個人太粗,當然,岡為我的粗,很多時候也得罪了我的家人。我不是有意的,希望他們不要計較。在我看來,我們這個家庭是高層次的。從困境中一路走過來,最後統一到對事業的追求上,很難得。雖然不表達,但我對家裏的感情很深,如果沒有他們,有時候我會想,幹不成就算了,有了他們,我就一定要幹好。”
幾年後,褚時健的話得到了證實,他讓妻子看到了他對她的愛、對這個家的負責、對女兒的痛惜、對兒子的牽掛。
1978年,“右派”問題得到最大力度的解決,大部分人“一律摘帽,回到人民的隊伍”。
1979年,褚時健在戛灑鎮上看到了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文件,他對老伴說:“一切該結束了。我是搞經濟、搞技術的,我們這些人又有用武之地了。”
此一去,山中二十年;此一去,青絲摻白發。
1979年,褚時健終於要離開哀牢山了。他將二十年山中生活的所有痛苦回憶打包裝進了記憶深處……
他感慨:“這麼多年,有人消沉了,有人說浪費了,不是有句話叫‘蹉跎歲月’嗎?我不那麼想。我覺得,經曆對每一個人都是一筆財富。但一個被經曆的苦難壓倒的人,是無法得到這筆財富的。任何時候,我都想千事情,成績算誰的我不在乎。我覺得,人在任何時候精神都不能垮,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有所作為,這是對自己負責任。人不光要承受苦難,還要有戰勝苦難的能力。”
送別褚時健時,戛灑糖廠的職工依依不舍。在他們眼中,他們的廠長是個有著無窮動力和能力的人,用句最普通的話形容:隻要他沾手的事,就能幹好。
因此,他們對來接褚時健的玉溪卷煙廠的人說,戛灑糖廠的福氣要被帶走了。
§§中篇 1979-1995巔峰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