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蘇無疑又覺得很震驚,因為她又開始在喝酒了,傾盡一杯之後才問:“你們對這個人知道的有多少?”
“沒有多少。”金老太太說:“我們隻知道他是個非常精密深沉的人,和楚香帥之間有一種無法解開的仇恨。”
她歎了口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對這個人根本就可以算是一無所知。”
“但是你們卻叫他蘭花?”
“是的。”
“你們為什麼叫他蘭花?”蘇蘇問得仿佛很急切:“這個人和蘭花有什麼關係?”
金老太太早已開始在喝酒了,現在又用一種非常優雅而且非常舒服的姿態喝了另一杯。
--這位老太太,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位美人,而且非常有教養。
令人吃驚的是,這位優雅知禮的老太太,居然沒有回答這個她平時一定會回答的問題。
--在一般情況下,拒絕回答別人的問題是件極不禮貌的事,除非問這個問題的這個人問得很無禮。
蘇蘇問的這個問題是任何人都會問的,金老太太卻隻說:“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確信,這位蘭花先生對楚香帥的了解,一定遠比我們深刻得多。”
“因為一個人對仇敵的了解,一定遠比對朋友的了解深刻得多。”
“是的,”金老太太的歎息聲溫柔如遠山之春雲:“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我們不但要了解,而且要忍受。”
她輕輕地告訴蘇蘇。
“尤其是女人,女人的了解和溫柔,對男人來說,有時遠比利劍更有效。”
蘇蘇忽然覺得很感動。
這本來是一個老祖母茶餘飯後對一個小孫女說的話,現在這位老太太對她說的就是這種話。
--一個身世飄零的孤女,聽到這種話時心裏是什麼感覺?
金老太太又說:“一個人如果真的能對楚香帥了解得非常深刻,他就絕不會相信楚香帥會死得那麼容易。”
“就算江湖中人都確定楚香帥已經死了,他也不會相信。”
“是的。”金老太太說:“除非他親眼看見了香帥的屍體。”
江湖中至今還沒有人看見過香帥的屍體。
“所以他一定要證實香帥究竟是生是死,”金老太太說:“否則他活著睡不著,死也不甘心。”
“他要怎麼樣才能證實呢?”
“這一點我們也想了很久,我相信我們的智慧也不比他差多少,”金老太太說:“我們也擬定了一個計劃,來證實香帥的生死。”
她說:“我們確信,隻有用這一種方法,才能證實香帥的生死。”
“哪一種方法?”
“這種方法雖然很複雜,可是隻要用兩個字就能說明。”
“哪兩個字?”
“感情。”
--感情,在人類所有一切的行為中,還有什麼比“感情”這兩個字更重要的?
感情有時候非常溫和的,有時卻比刀鋒更利,時時刻刻都會在無形無影間令人心如刀割,隻恨自己為什麼還沒有死。
03
“這個蘭花先生既然對香帥如此了解,當然知道香帥是非常重感情的人,就算他已經決定不問江湖的恩怨仇殺,可是他如果聽見有一個絕不能死的人陷入必死的危機,他一定會複出的。”金老太太說:“如果他沒有死,就一定會複出的,如果他還不出現,就可以斷定他已經死了。”
金老太太問蘇蘇:“要證明香帥的生死,這是不是最好的法子?”
蘇蘇隻有承認:“是。”
金老太太歎了口氣:“我相信你一定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蘇蘇也不能不承認:“是。”
胡鐵花搶著說:“三個人是不是要比一個人更保險得多?”
“是。”
“所以他們就找來了三個人,三個在老臭蟲心目中都是絕不能死的人。”胡鐵花看著蘇蘇:“這三個人其中就有一個是你。”
蘇蘇不說話了。
金老太太又歎了口氣:“所以香帥剛剛才會說,他還沒有死,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你。”
蘇蘇又仰盡一杯。
誰也不知道她現在心裏是什麼感覺,可是每個人都知道她也是個人,多少總有一點人性在。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情仇難卻,恩怨無盡。
如果你厭倦了這種生活,唯“死”而已。
隻可惜有些人連死都死不了。
--江湖人的悲劇,難道真的都是他們自找的?
少女戀春,怨婦戀秋,可是那一種真正深入骨髓的無可奈何的悲哀,卻可惜隻有一個真正的男人才能了解。
這一點是不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不是。
不受委屈,不許怨尤,不肯低頭,不吐心傷,絕不讓步。
這種人遭遇到無可奈何的事,豈非總是要比別人多一點?
--光榮和驕傲是要付出代價的。
“蘭花先生斷定,隻要你們三個人有了必死的危機,香帥就會複活。”金老太太說:“可是香帥如果已退隱,怎麼會知道這個消息?”
她自己回答:“他當然一定先要把這件事造成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
“他當然也知道像老臭蟲這樣子,就算已經退隱了,耳朵還是比兔子還靈。”
--這一點與這一次“飛蛾行動”的計劃完全符合。
“第二,要完成這個計劃,一定還要讓香帥相信你們已經必死無疑;除了他之外,天下已經沒有別的人能夠救得了你們。”
“這一點是很難做到的。”胡鐵花說:“老臭蟲一向比鬼還精。”
“所以這位蘭花先生一定要先把慕容身邊的主力消滅,先置他於必敗之地。”
--生死之戰,敗就是死。
“我們很早以前就已想到,這次計劃中最大的阻力就是柳明秋柳先生。”金老太太說:“柳先生不死,慕容無死理。”
“所以他非死不可。”
“隻不過天下江湖中人都知道,想要把柳先生置之於死地,並不比對付香帥容易。”金老太太說:“所以我們相信他必有奇兵。”
“這一支奇兵是什麼人呢?什麼人能夠殺柳先生於瞬息?”
--要殺他,就要在瞬息間殺死,因為殺他的機會,一定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稍縱即逝,永不再來。
--這種人雖然不多,可是這個世界上的確有這種人存在。
“我們都想不出這個人是誰,所以我們也擬定了一個計劃。”
他們這個計劃隻有一個字。
--等。
--長久的戰爭,不但要考驗勇氣和智慧,還要考驗耐力,後者甚至更重要。
這個教訓是我們不可不牢記在心的。
“所以我們就選擇了這個地方,就在這裏等。”金老太太微笑:“現在我才知道,我們這些人真是一群老狐狸。”
她笑得眼睛都好像不見了,因為他們終於等到他們要看見的事。
他們終於看見了這支奇兵。
金老太太用一雙已經眯成兩條線的笑眼看著蘇蘇。
“直到那時候為止,我們才徹底了解蘭花先生這個計劃。”她說:“他利用你們三個人作餌,來釣香帥這條大魚。因為他算定香帥隻要不死,就一定會去救你們,就算明知你們都是想要他命的人,他也一樣會去救你們的。”
胡鐵花歎了口氣:“老臭蟲這麼樣一個聰明的人,有時候卻偏偏喜歡做些呆事。”
“這個計劃中最重要的一點,當然就是要用什麼方法,才能讓楚留香死?”
隻要他一出現,就必死。
一擊必中,中則必死,因為第二次機會是絕不會有的。
“這一擊當然要經過千籌百算,絕不能有一點錯失。”
“可是不論怎麼算,這個世界上大概還沒有人敢說能在一擊之下,將楚留香搏殺於當地。”
“除非出手的人是香帥絕對不會提防的。”金老太太說:“在這一方麵,慕容和袖袖當然是最好的人選了。”
她說:“香帥去救他們,他們殺了香帥,就是告訴別人,也沒人相信,大家隻知道楚留香早已死了,在這一戰的一年之前就已死了。”
蘇蘇完全被震驚。
這個本來好像無懈可擊的計劃,到了這些人手裏,竟似變得不堪一擊。
她簡直無法相信這是事實。
過了很久,她才能開口。
“你們既然已經識破了這個計劃,為什麼不直接揭穿它?”
“我們不敢輕舉妄動。”
“為什麼?”
“因為你們,你,慕容,和袖袖。”
“我不懂。”
“計劃如果被揭穿,你們三個也就沒有利用的價值了,蘭花隨時都可能殺了你們泄憤。”
金老太太說:“所以香帥堅持我們不管有任何行動,都要先考慮你們的安全。”她說:“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讓你們死在別人手裏,就算明知你們是釣餌也一樣。”
蘇蘇抬起頭,就看見了那個沉靜的藍衫人,無論誰看見這個人,都無法不去想他那多姿多彩的一生。
--他的朋友,他的情侶,他的仇敵,他的冒險,他的風流多情,他的艱辛百戰。每一樣都是不平凡的。
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他的生命為什麼比這個世界上古往今來的大多數人都豐富得多?
老天為什麼要特別眷顧他?
想到了這個人的一生,再想想那些生來就好像應該遭受到一些不幸的人,再想想慕容,再想想自己,蘇蘇忽然覺得非常生氣。
--這麼樣一個幸運兒,居然還要裝死。
蘇蘇忽然大聲說:“不管怎麼樣,你們這件事還是做錯了。”
“哪件事做錯了?”
“你們不該讓柳先生死的。”蘇蘇說:“他也是人,也是你們的朋友,你們既然知道他是犧牲的目標,為什麼還要讓他死在我手裏?”
她恨恨地說:“我相信你們也不能不承認,如果你們想救他,一定有機會,可是你們連試都沒有試。”
金老太太卻悠然而笑。
“你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子。”她說:“你自己殺了他,反而來怨我們。”
“我隻問你,我說的有沒有理?”
“有理,當然有理。”金老太太說:“隻不過我也有幾句話要問你。”
“你問。”
“柳先生為什麼一定要選中你陪他去突襲?為什麼要把你先帶到這裏來?為什麼還要先為你製造一些讓他自己心亂的機會?”
蘇蘇再次被震驚。
--難道連這件事也是個圈套?難道柳明秋也是他們計劃中的一分子?
難道柳明秋的死也隻不過是裝死而已?
蘇蘇怔住。
她吃驚地看著他們--這些人究竟是一些什麼樣的人?這個世界上難道就沒有人能欺騙他們,擊敗他們?
金老太太仿佛已看出她心裏在想什麼,這位老太太的一雙慈祥笑眼好像總是能看出一些別人看不見的事。
“我剛才好像已經說過,連我自己都開始對我們這些人覺得有點不滿意了。”
“為什麼?”胡鐵花問。
“因為我們實在太精。”金老太太歎著氣說:“有時候我甚至希望能被別人騙上一兩次!”
胡鐵花笑了!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能騙過這位老太太,這個人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定是個不是人的人,一定比狐狸還靈,比鬼還精。
胡鐵花不但笑,而且大笑。
金老太太也陪他笑,事實上,這位老太太好像時時刻刻都在笑。
那個沉靜的藍衫人又在摸他的鼻子,連鼻子上都仿佛有了笑意。
連“中原一點紅”眼中都有了笑意。
可是蘇蘇笑不出。
這些人的笑容這麼可愛這麼親切,可是他們的人都是如此可怕。
如此尖銳如此精明如此神勇如此可怕。
尤其是他們集合在一起的時候。
--“中原一點紅”的淩厲和冷酷,金老太太的經驗和睿智,胡鐵花的大智若愚,大肚包容,再加上楚留香。
這是一股什麼樣的力量?如果用這種力量去對付一個人,誰能不敗?
也許隻有“蘭花”是例外。
因為直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知道“蘭花”是誰,連蘇蘇都不知道。
“可惜我們這些老狐狸還是有辦不到的事。”金老太太說:“直到現在為止,我們對這位蘭花先生還是一無所知,甚至連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姓名、年紀、性別、身份、家世、武功,完全都不知道。
04
在戰場上爭勝,須得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但是他們這一群人卻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之下迎敵,若不是自尋死路,便是自視甚高。
自視甚高,其實便是自尋死路,他們會是這樣的一群人嗎?
不!絕對不會。他們不是自負,而是對自己有著絕對的信心。
金老太太眯著笑眼說:“我們隻知道一點。”她說:“我們一定會把他找出來的,不管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們都會把他找出來。”
“現在呢?”蘇蘇忍不住問:“現在你們準備怎麼做?”
楚留香慢慢地走過來。
“現在我唯一要去做的事,還是那件事。”他說:“去救慕容和袖袖。”
“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是要去救他們?”
“是的。”
楚留香的原則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蘇蘇相信。
她相信他們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到,可是她想不出他們會去怎麼做。
慕容和袖袖的存亡,關係到似乎已經不是兩條人命的生死,而是一種道義,一種死生相許的允諾。
蘇蘇看著楚留香堅毅的臉色,她心裏所能想到的一句話是:
楚留香畢竟是楚留香。
楚留香的原則當然是不會變的,任何的艱難險厄都不能阻止他心中的意念。即使是赴湯蹈火,隻要他決定走一遭,他的腳步就不會有半點遲疑。
何況現在,一切的情況,似乎都已經沒有隱瞞,一切都在這一群人的掌握之中,他們可以從容地克敵製勝。
“中原一點紅”、胡鐵花、金老太太,加上機智、勇力、權謀都是一等一的楚留香,他們可以發揮每個人的所長,來完成救援的任務。
等待,不止是他們的對策而已,更是他們的計劃。等待,不僅使他們看清了釣餌,更重要的是,他們也許利用了這次等待,作了一項嚴密的布署。
蘇蘇忽然有了一個古怪的想法:
楚留香和這一群人,也許不止是要救慕容和袖袖,他們可能打算“偷”。
從死神手中,把這兩條人命偷回來。
她雖然不知道他們會如何下手,但是她似乎很確定地相信,他們不會是硬拚強奪,而是把這種搏鬥當作一種“藝術”來處理。
蘇蘇淺酌了一口酒,她的內心極度感到震撼;身在江湖,她雖然早已聽說了楚留香的忠膽俠行,但是那些傳聞、故事卻都與她無關。
這一次卻不然。
這一次的決定,楚留香和他的朋友們所要搭救的人,不但與她有關,而且她幾乎還可以算是其中的主角人物之一。雖然她很清楚,蘭花先生安排的這項行動,隻是想求證出一個結果,他們三個人都隻是在這個求證過程的一個釣餌,是一個駭人的陰謀中小小的休止符而已;但她是決計不會反悔的,她甚至因為自己得以扮演這個被人關注的角色,而感到心中有份小小的滿足。
如果說,她的內心中有什麼惱恨的話,那必然是因為她雖然在整個事件中扮演了一個角色,卻始終不知道這幕戲是怎麼演的,它的結局又是如何。
“你們說說看,柳明秋的死,是不是另一種偽裝?為了某種目的而設下的圈套?”蘇蘇顯然因為無法明了全盤的狀況而感到憤懣。
“誰也不能回答你的問題。”金老太太說:“因為柳明秋已經死了,而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當然,死人是不會說話的,這個答複,等於是未作任何答複。柳明秋的死,即使有任何的陰謀,都不會在此時就被揭穿,因為一場鬥智的搏戰才剛剛開始,雙方劍拔弩張,卻各自懷了許多秘密,許多令人無法猜透的秘密。
這些底牌,有時候就是真正的殺手鐧,等到最後真相大白的時候,也就是決定勝負、生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