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可是這位文武雙全的才子劍客死得太早,就在他聲名到達巔峰的那一年,他就死了。)
那一年也是他成親生女的一年,他的女兒還在繈褓中,他就已死在中原一點紅的劍下。
那一年,他才二十歲。
那一年,也正是楚留香的名聲剛剛開始被江湖中人注意的時候。
那一年楚留香才十餘歲,蘇蓉蓉、宋甜兒、李紅袖也才是少女。
那年的元宵夜,胡鐵花和人拚酒時,已經可以一口氣連喝黃酒二十八升。
那一年楚留香的另一個好朋友姬冰雁,已經賺到了他這一生中的第一個一百萬兩。
--不是銅鐵錫,而是銀子,純淨的白銀。)
--那一年當然也就是李藍袖出生的時候,她的母親當然就是:
母:花鳳來,蘇州人,江南名妓……
郎格絲用不著再看下去,下麵的數據,她用不著看也已經可以背得出來。
這個本來和她完全連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李藍袖當然也是她異父同母的姊妹。
--她忽然覺得很好笑,而且真的笑了,笑得幾乎要哭了出來。
苦行僧一直在靜靜地看著她,直等她笑完了,才淡淡地說:“令堂是位很特殊的女人,結識的男人也很特殊,能讓她為他生孩子的,當然更特殊。”苦行僧說:“所以你們三位姐妹,不但繼承了令堂的聰明和美麗,多少也承繼到一點你們父親的特性。”
他說得很溫和,聽不出絲毫譏誚之意,但卻可以讓聰明的人難受得要命。
郎格絲已經有了這種感覺,因為她知道他將要說出的都是事實。
而事實通常都遠比謊言傷人。
“你當然知道蘇蘇就是我特地派去照顧慕容的兩個人中之一。”苦行僧說。
“是的,”郎格絲承認:“我知道。”
“那麼,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她就是刺殺柳明秋的人。”
“是的。”
“柳明秋縱橫江湖,艱辛百戰,出生入死,經驗是何等老到,怎麼會栽在一個小女孩的手裏?”苦行僧問。
“因為他完全沒有提防她。”
苦行僧立刻又問:“她既然已有殺他的意思,像柳明秋這樣的人物怎麼會看不出來?”
郎格絲沉默,因為她已知道苦行僧的答案。
“蘇蘇能夠讓柳明秋完全沒有提防她,隻因為她有她父親的特質。”
--一種可以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吃虧上當的騙人特質。
“你可以想象到,蘇誠在外表上看來,一定是個又誠懇又老實又肯吃虧而且常常受人的氣被人欺負的人。”苦行僧說:“蘇蘇當然也是這樣子。”
--是的,蘇蘇看起來不但又乖又溫柔,而且老實聽話,你叫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隻不過她心裏在想什麼,誰也不知道,而且不管她心裏在想什麼,她都做得出。
“有這種特質的人並不多。”苦行僧說:“這種人要殺人的時候,總不會遲疑片刻,殺人之後,立刻就可以為那個人心酸落淚。”
苦行僧悠然道:“就因為我看出了這種特質,所以柳先生才會死。”
他說這句話的態度,甚至已經露出了一種他從未露出過的得意之色。
郎格絲明了這一點。
要致柳明秋於死地,絕不是件容易事,要看出蘇蘇這種特質,更不容易。
“袖袖的情況,差不多也是這樣子的。”苦行僧說:“她當然也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特質。”
“她這種特質,當然也有被你利用的價值,所以你才會找到她。”
“是的。”
“蘇蘇的特質是‘騙’,袖袖的特質是什麼呢?”郎格絲問:“在這次行動中,她有什麼價值?”
苦行僧先回答了她第一個問題:“袖袖的特質是‘死’,就像她的父親一樣,隨時都準備死,隨時都可以死。”
“是不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怕死?”
“是的。”苦行僧說。
可是立刻他又重作解釋:“不怕死也不是完全一定絕對的。”
“我不懂你這句話的意思。”
“不怕死的意思,也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苦行僧說:“隻不過我隻要說出兩種就已足夠。”
如果郎格絲問他:“哪兩種?”
這種問題是根本不需要問的,就算她對這件事很好奇,也不必問。
因為她不問,對方也會自己回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事都隻能分為兩種,隻不過分類的方法有所不同而已。”
“哦?”
“譬如說,人也有很多種,有些人甚至可以把人分成七八十種。”苦行僧說:“可是你如果把它真正嚴格的分類,人隻有兩種。”
他再強調:“種類雖然隻有兩種,分類的方法卻有很多。”
譬如說,你可以把人分為好人與壞人兩種,也可以把人分成死人與活人,男人與女人,聰明人和笨人。
不管你用的哪一種方法分類,都可以把所有的人都包括在其中。
“有一種人平時是怕死的,可是真正到了生死關頭,麵臨抉擇時,卻往往能舍生而取義,甚至會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苦行僧說:“這當然是‘不怕死’中的一種。”
“是的。”
“還有一種人,根本就不怕,根本就沒有把生死看在眼裏,因為他本來就把生命看得很輕賤,人世間的事,全都不值他一顧!”
“李藍衫就是這種人?”
“是的。”苦行僧說:“他的女兒也是。”
“就因為她有這種特質,所以才敢陪著慕容像飛蛾一樣去撲火?”
“大致可以說是這樣子的。”
“可是我不懂你為什麼一定要她陪慕容去?為什麼要耗費那麼多人力物力去找她?”郎格絲問:“她在這次行動中,究竟有什麼作用?”
苦行僧沉默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在這次行動中所占的地位,甚至不在慕容之下。”
郎格絲顯得很驚訝,她一直認為隻有慕容才是這次行動的樞紐。
苦行僧眼中那種帶著三分妖異的得意之色又露了出來。
“這一點當然是絕對機密的,所以我一直要等到現在才能告訴你。”
郎格絲靜靜地等著他說下去,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最機密的一點是在什麼地方呢?
“你當然知道楚留香身邊有三個非常親近的女孩,一個姓李,一個姓宋,一個姓蘇。”
“我當然知道,”郎格絲說:“不知道她們這三個女孩的人,恐怕也不多。”
這是真的。
02
李紅袖博聞強記,對天下各門各派的高手和武功都了如指掌,對他們的事跡和經曆也記得非常清楚,如果香帥問她:“華山派的第一高手是誰?第一次殺人是在哪一年?殺的是誰?用的是什麼招式?”
李紅袖連想都不必想,就可以回答出來,甚至可以把那個人的出身家世、性格缺陷,在一瞬間就對答如流。甚至還可以回答出那個人在哪一天哪一個時辰在什麼情況下出手的。
她不但自己記得住,還要強迫楚留香也記住。
--在深夜,在燈下,為楚留香添一爐香,強迫他記住。
在江湖中,群敵環伺,殺手四伏,如果你能多對其中的一個人多了解一分,那麼這個人對你的威脅就可以減少一分了。
--如果你能完全透徹地了解一個人,這個人對你還有什麼威脅?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句話能夠從千古以來流傳至今,總是有它的道理存在的。
所以她一定要楚留香把一些極成功和在極成功中忽然失敗的人物的事跡和戰績,完全記在心裏。
因為她對楚留香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如果隻不過是兄妹之情,也是不一樣的兄妹之情!如果隻不過是朋友之情,也是不一樣的朋友之情。
所以她希望楚留香能永遠不敗。
就算敗,也要在敗中求勝,敗中取勝。永不妥協,永不退讓一寸一分。
能為楚留香做這麼多事,李紅袖當然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為楚留香所做的所有這些事之中,也有一點共同的特質。
--不敗。
可以死,不可以敗。
“每個人一生中都要死一次的,但是有些人卻可以一生永遠不敗。”苦行僧說:“李紅袖就是要楚留香做一個這樣的人。”
永生已不可以得,不敗卻可以求。
“所以她也是不怕死的,在她為香帥所做的這些事中,就有這種不怕死的特質。”
郎格絲沉默良久才說:“我明白。”
其實她並非真的十分明白。
--李紅袖、李藍袖,這兩個人之間是不是也有某種神秘的關係?是什麼關係?李藍衫是李紅袖的什麼人?
這些名字當然也許隻不過是巧合,這個世界上姓名雷同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但是她們的性格之中,為什麼也有一種如此相似的特質?
“不管怎麼樣說,李紅袖總是一個非常堅強勇敢的女人,如果楚留香要去赴死,她也一定會跟著去的。”苦行僧說:“就算明知必死也會去。”
“是的。”郎格絲說:“我也相信她一定會這麼樣做。”
她的眼直視遠方,她的眼中仿佛有一個人。
這個人不是李紅袖,而是孤單單站在一頂小轎旁的藍衣女人。
她很想直接切入問題的中心,很想直接問這個苦行僧:“藍袖在這次行動中究竟有什麼作用?和李紅袖又有什麼關係?”
她還沒有開口,苦行僧已經把話題轉到宋甜兒身上。
宋甜兒是個很絕的女孩子,看起來好像有點呆呆的,什麼事都不在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而且很容易滿足,有時候她也許會希望有一個王子會在她生日那一天送她一座城堡。
可是如果有人能在那一天送她一張上麵畫著城堡的圖畫,她就已經很開心了。
知足常樂,所以她每天都在開開心心地過日子,甜甜地笑,甜甜地對你笑。
隻對你,不對別的人。
--如果你身邊有一個這樣的女孩,你說開心不開心?
而且她還會做菜。
她是五羊城的人,羊城就是廣州,“吃在廣州”,人所皆知。
所以她也喜歡吃,而且喜歡要別人吃她做的菜。
--好吃的人都是這樣子的。
所以她一定要會做菜,而且做得真好,連楚留香這麼好吃這麼挑剔的人,對她做的菜都從來沒有抱怨過。
他甚至告訴他的朋友,連無花和尚未死時,親手做的素菜,都比不上宋甜兒的羅漢齋。
天下的名廚,還有誰能比得上她?
--要抓住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條路就是經過腸胃。
男人都是好吃的,如果身邊有這麼樣一個女孩,隻怕用鞭子也趕他不走。
這個女孩一直都在楚留香身邊,天天都在,時時刻刻都在,可是我們這位楚大爺眼睛裏卻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這個人一樣。
隻看得見她做菜,卻看不見她的人,甚至連那雙修長結實經常都曬成古銅色的腿都看不見,真是氣死人也。
奇怪的是,我們這位宋大小姐卻好像連一點都不在乎。每天還是過得開心無比。甚至遠比李紅袖和蘇蓉蓉都開心快樂得多。
這三個女孩之中,最不快樂的恐怕就是蘇蓉蓉。
有人說,她們三個人裏麵,最漂亮的是蘇蓉蓉,有人說最溫柔的是她,也有人說楚香帥最喜歡的一個是她。
這些我都不敢確定。
我隻能確定,她們之中,最不快樂的一個是她。
--是不是愈聰明愈美麗的女孩愈不快樂?
蘇蓉蓉無疑是非常聰明的。
她負責策劃,為楚留香建造了一間鏡室,替楚香帥采購了很多張極精巧的人皮麵具,和很多難買到的易容化裝用品。
她自己也精修易容術,使得楚留香隨時都可以用各種不同的麵貌和身份在江湖中出現。
“千變萬化,倏忽來去,今在河西,明至江北”,楚香帥的浪漫與神秘,造成了他這一生的傳奇。
這種形象,就是由她一手建立的。
蘇蓉蓉不但溫柔體貼,而且善解人意。
楚留香的日常生活,飲食起居,大部分都是由她照料的。
香帥可以說是個非常獨立的人,但他卻曾經向他的好友透露:“我可以什麼都沒有,但是如果沒有蓉蓉,我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由此可見他對她的依賴和感情,隻不過她還是不開心。
因為她知道他仍然不是完全屬於她的。她要的是一個完全屬於她的男人。
她完全屬於他,他也完全屬於她。
他當然不會是這種人。
楚留香是屬於大眾的,是每位熱情少年心目中崇拜的偶像,是每一個江湖好漢想要結交的朋友,是每一個深閨怨婦綺思中的情郎,每一個懷春少女夢中的王子,也是每一個有資格做丈母娘的婦人心目中最佳女婿。
所以蓉蓉不開心。
所以她時常會想出一些“巧計”來讓楚留香著急,甚至不惜故意讓楚留香的對頭綁走。
所以江湖中才會有些呆子認為她是個糊裏糊塗,大而化之,很容易就會上當的女人。
--一個愛得發暈的女人,對她喜歡的男人,本來就通常會用一點小小的陰謀和手段的,一點欺騙,一點狡猾,一點恐嚇,和三點甜蜜。
隻不過她用得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女人都要更巧妙一點而已。
可是她也不會把一個和她無冤無怨的人送到陰溝裏去死。
她做不出,她不忍。
她狠不下心去做那些蘇蘇隨時隨地都可以在眨眼間做出的那些事。
但是從另一方麵來看,她們之間是不是也有某種相同之處呢?
--她們是不是也有一種會在有意無意間去騙人的特質?
03
這張椅子雖然非常寬大,可惜寬大的椅子並不一定就會舒服。
一張用很冷很硬的木頭或石頭做成的椅子,不管它多寬多大,一個赤裸的女人坐在上麵都不會舒服的。
郎格絲現在的樣子就連一點舒服的樣子都沒有了,甚至連一點公主的樣子都沒有了。
她甚至已經把她那兩條很長很長的腿都蜷曲了起來。
苦行僧一直在很仔細地觀察著她,就好像一個頑童在觀察著他剛抓到的一隻稀有昆蟲一樣。
--他眼中所見的,應該是一個可以挑起任何男人情欲的女人胴體,可是他的眼中卻全無情欲。
因為他此刻眼中所見的,並不是她的胴體,而是她的心魂。
她的心當然已經被他看穿了,就好像她當然也已看穿蘇蓉蓉和蘇蘇,李紅袖與袖袖之間,一定有某種神秘而特殊的關係一樣。因為她們之間的確有一種相同的特質。
苦行僧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就用一種最直接的方法告訴她。
“李紅袖和袖袖的性格是一樣的,她們都有一種‘輕生重義’的性格。”
他解釋:“也許她們並不重義,因為女孩子通常都是沒有太多義氣的。”苦行僧說:“一個女孩和女孩之間如果太講義氣,這個女孩就會失去她的愛情了。”
--這個苦行僧,居然這麼了解女人,真是讓人大吃一驚。
一個人如果連“重義”這一點都做不到,要他“輕生”,當然更難。
尤其是女孩。
除非她在天生的性格中,就有一種非常特別的“特質”,一種不怕死的特質。
“在女人來說,這種特質是很少見的,可是她們兩人都有。”苦行僧說:“這當然因為她們兩個人之間有一種非常親密而特殊的關係。”
他說:“就好像蘇蓉蓉和蘇蘇之間也有某種很特別而神秘的關係一樣。”
“我明白,”郎格絲說:“我非常明白你說的這種關係。”
這一次苦行僧的回答更直接。他說:“李藍衫就是李紅袖早夭的哥哥,蘇佩蓉就是蘇蓉蓉的異母的妹妹。”
苦行僧故意用一種非常冷淡的聲音問郎格絲:“你說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不是非常密切?”
這個秘密本來是應該讓人非常吃驚的,可是郎格絲卻好像完全沒有反應。
過了很久,她才用和苦行僧同樣冷淡的聲音說:“你找她們一定找了很久,而且一定找得很辛苦。”
“是的。”
“可是不管找得多辛苦你都要找。”郎格絲說:“因為有了她們兩個人在慕容身邊,楚留香更不會讓她們死在這一次行動裏。”
“是的。”苦行僧說:“隻要他還沒有死,就一定會出手。”
“柳明秋如果不死,這一次行動還未必能成功,蘇蘇殺了柳明秋,應該是這一次行動中最大的功臣。”郎格絲說。
“應該是的。”
“但是你卻說,袖袖在這次行動中所占的地位,遠比任何人都重要。”
郎格絲問:“為什麼呢?”
苦行僧凝視著她。
“我相信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他說:“我相信你一定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
郎格絲又沉默很久之後終於承認:“你們這次行動的最大目的,並不是要確定楚留香的生死,而是要他死。”
“他一定要死。”苦行僧也承認:“我們既然還活著,他就非死不可。”
“你曾說,你們這次行動一開始,楚留香就等於已經死定了。”
“是的。”
“因為這次行動開始後,他如果還不出手,那麼就表示他這個人已經必死無疑。”
“是這樣的。”
“可是他如果還沒有死呢?如果忽然又在那間不容發的一刹那間出現在那條長街上,你們憑什麼能把他置之於死地?”
郎格絲冷冷淡淡地問苦行僧:“就憑那位鐵大老板?就憑那些像小蛇一樣的可以扭曲變形的小鬼?還是憑那個半男半女不人不鬼的老鬼?”
苦行僧歎了口氣,因為他也不能不承認:“如果憑他們就能在一瞬間取楚留香的性命,那麼楚留香也就不是楚留香了!”
“那麼你憑什麼說隻要他一出現,他也就已死定了?”
郎格絲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你敢這麼樣說,隻因你布下了袖袖這一著棋。”郎格絲說:“她才是你們的最後一著殺手!”
“不是她一個人,是她和慕容。”
“是的。”郎格絲說:“隻要楚留香一出現,他們立刻就會將楚留香置於死地,也隻有他們能做到這一點,因為他永遠不會想到這兩個人才是他的殺星。”
苦行僧忽然笑了,連那雙惡眼中閃動的都是真正的笑意。
“狼來格格,你真聰明,你實在比我想象中還要聰明得多。”
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
--沒有袖袖,楚留香就算出現,也沒有人能在一刹那間取他的性命,如果不能在刹那間取他的性命,他就走了。
他要走的時候,這個世界上恐怕還沒有一個人能追得上。
所以一定要做到這一點,這次行動才能完成。
第四章 一張地圖
01
聽到這個苦行僧把這一點解釋清楚,這個世界上恐怕也沒有人能否定這個計劃的精密和這次行動的價值。
郎格絲也不能否定這一點。但是她隻問:“我呢?”
她問苦行僧:“我在這次行動中有什麼用?你為什麼要找我?”
“不是我要找你,”苦行僧微笑:“如果我沒有記錯,好像是你來找我的。”
他笑得非常謙虛:“但是我當然也不能不承認,我對你多少也有一點興趣。”
郎格絲的目光從她自己赤裸的腿上移向苦行僧冷漠的眼。
“什麼興趣?”她問:“你對我有興趣的地方,當然,不是我的人。”
“這次你錯了,”苦行僧說:“狼來格格,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會對你這麼樣一個人沒有興趣,那麼這個人恐怕就不是人了。”
“你是不是人?”
“我是,”苦行僧說:“最少在大多數時候我都可以算是一個人。”
他忽然又補充:“隻不過我和別的人有一點不同而已。”
“什麼不同?”
“別的人看到你,尤其是在你現在這種樣子的時候看到,第一件想到的事是什麼呢?”
郎格絲毫不思慮就回答:“是床。”
苦行僧又笑:“狼來格格,這一次你又錯了。”他說:“大多數男人看到你時,第一件想到的事並不一定是床。”
他居然還解釋:“因為這一類的事並不一定要在床上做的。”
他說話的態度雖然溫柔有禮,言詞中卻充滿了鋒銳,幸好這一點對郎格絲並沒有什麼影響。
因為她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她隻問他:“你說你和別的男人都不一樣?”
“是的。”
“什麼地方不一樣?”
“我看見你的時候,非但沒有想到床,也沒有想到有關床的任何事。”
“你想我的是什麼?”郎格絲問。
苦行僧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他隻站起來,從某一個隱秘的地方拿出一張圖。
一張上麵畫滿了山川河嶽城堡樹木的圖。
“我看見你的時候,我想到的就是這一張圖。”苦行僧說:“不管我看到你什麼地方,不管我看到的是你的腿還是你的腰,我想到的就是這一張圖。”
郎格絲的臉色變了,甚至連全身都變了。
表麵看起來,她沒有變,全身上下從發梢到足趾都沒有變。
可是她變了。
她從頭到腳每一個地方都變了。
她光滑柔軟的皮膚,已經在這一刹那間爆起,爆變為一張天空,上麵有無數顆星星的天空。
--無數的星,無數的戰栗。
在某一種時刻來說,每一次戰栗都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刺激。
這張圖其實隻不過是一張地圖而已。
一張地圖怎麼會讓郎格絲改變得如此多,而且如此強烈?
“你應該認得這張圖的。”苦行僧對她說:“狼來格格,我想你一定認得這張圖,但是我也可以保證,你一定想不到這張圖怎麼會到了我手裏。”
郎格絲不說話,因為她無話可說。
她當然認得這張圖,這是波斯王室埋藏在中土的寶藏分布圖。
波斯的王室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王族之一,而且是少數最富有的幾個王族之一。
在漢唐之前,就有波斯的胡賈來中土通商,波斯的王族也久慕中土的繁華和豔色,再加上王族權勢的轉移,所以有不少人委托這些商賈將財富載運到中原來,藏匿在某一個神秘的地方!
這些財富當然是一筆很大的數目。但這些財富的主人都享用不到了。
--一個有財產需要秘密藏匿的人,通常都是活不長的。而且往往會很秘密地死。替他們埋藏這些財富的人,當然死得更早。
--如果這些人沒有讓替他們埋藏寶物的那些人死得更早的把握,怎麼會把寶物交給他們?
他們的人雖然死了,他們的財富也隨之湮沒,他們的死亡和財富本來都已經是個永遠無法解開的結。
如果有人能解開這個結,這個人無疑就是富甲天下的強人。
這一類的人雖然很少,但是總會出現的。
--這一類的人,不但要特別聰明,特別細心,而且一定還要特別有運氣。
這一代的波斯大君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一件事--他從一生下來,就已經擁有一切。
所以他這一生的命運,已經被注定了。
--注定的並不是幸福,而是悲傷。
一個已經擁有一切的人,還有什麼樂趣?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值得他去奮鬥爭取的事?
那麼他活著是為了什麼呢?難道隻不過是為了“活”而活?
那麼這個人和一個苟延殘喘的乞丐又有什麼分別?
一個人生命中一定要有一些值得他去奮鬥爭取的目標,這個人的生命才有意義。
這位波斯大君從很小的時候就認清了這一點,所以他幼年時就已決定要做一些大家都認為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波斯王室所有湮沒的寶藏都發掘出來。
他做到了這件事。
這張地圖,就是他的成果。
他調查過所有的資料,把王室中每一筆流出的財富都調查得非常清楚。
--是什麼人擁有這筆財富,是在什麼時候從數據中消失的?在這段時期中,有些什麼人可能把這筆財富帶出國境?這些人到什麼地方去了?曾經到達過什麼地方?
在這些人之中,又有哪些人和哪些財富的擁有者有過來往?
這件工作當然是非常困難的,可是對一個又有決心又有運氣的聰明細心的人來說,天下根本就沒有他做不到的事。
這張地圖就是證明。
地圖上每一個標明有“×”標號的地方,就是一筆數目無法估計的財富埋藏處。
所以這張地圖本身就是件無價之寶。
大君把這張圖交給了郎格絲。
他知道她的工作也是非常艱苦的,艱苦的工作,必須要有後援。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後援能比錢財更有力?
郎格絲當然也明了這一點,當然也知道這張地圖的價值。
她看過這張地圖後,就把它毀了。
因為她已經把這張圖記在心裏,隻有記在心裏的秘密,才是別人偷不去也搶不去的。
--就好像一個人心裏某一些值得珍惜的回憶一樣,隻有用這種方法保存,才能永遠屬於自己。
她永遠也想不到這張圖居然又出現在紙上,這張紙居然會出現在這個苦行僧手裏。
02
“我知道你看到我手裏的這張圖一定會吃驚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本來已經沒有這麼樣一張圖存在了。”苦行僧說。
“你們的大君已經把它交給了你,因為他已將它記在心裏。”苦行僧又說:“你也將它毀了,因為你也把它記在心裏。”
郎格絲忍不住問:“那麼現在你手裏怎麼會有這張圖呢?”
“因為我會偷。”
苦行僧微笑:“我也像你們的大君一樣,會用一些特別的方法偷別人久已埋藏在心裏的東西。”他說:“這種方法當然不容易。”
這種方法當然不容易。
從郎格絲離開波斯的時候,這個苦行僧就已經在注意她了。
--她的飲食起居,日常生活,她的一舉一動,她的每一個接觸和反應。
“你知不知道我動員了多少人去偵察你?”苦行僧問郎格絲。
她當然不知道。
他自己回答:“你一直想不到的。”苦行僧說:“為了偵測你的行為和思想,我一共出動了六千三百六十個人,而且都是一流的好手。”
郎格絲這一次並沒有被震驚。
要偵察她的行為並不困難,要探測她的思想卻絕不是件容易事。
能捕捉到的人,對這一類事的判斷,也不可能是完全一樣的。
所以要探測一個人的心理,所需要動員的人力,也許比出戰一個軍團還要多的多。
因為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奧秘。
要去偷一個人心裏的圖,當然也要比偷一個櫃子裏的圖困難得多。
苦行僧雖然仍舊故作嚴肅,笑得卻很愉快。
“在這一麵,我相信就是天下共推的盜帥楚留香,也未必能高過我。”
“那是一定的。”郎格絲冷冷地說:“因為天下人都知道,香帥從不偷任何人心裏的秘密。”
任何人都知道,楚留香是一個最尊重別人隱私的人。
“如果他要偷,”郎格絲說:“他最多也隻不過偷一點別人心裏的感情。”
“是的。”苦行僧承認。
“我也是個江湖人,而且我精研古往今來所有江湖的曆史,甚至遠在百年前的名俠都不例外。”
他說:“可見我也承認,在這一方麵,楚香帥是沒有人能比得上的。”
楚留香從不殺人,他總認為--
一個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中,不管犯了多大的錯誤,都應該先受到法律的製裁,才可以確定他的罪行。
確定他的罪行後,才可以製定對他的懲罰。
在楚留香那個時代,這種思想也許是不被多數人認同的,可是在現代,這種思想卻已經成為所有文明國家立法的準繩。
03
“既然你也認為楚留香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你為什麼一定要他死?”郎格絲問。
苦行僧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可是他的眼睛卻已經替他回答了。
在這一瞬間,他的眼睛裏忽然出現了說不出的怨毒和仇恨。
郎格絲在心裏歎了口氣,再問第二個問題。
“你怎麼知道大君已經把這張圖交給了我?”
這次苦行僧雖然回答了她的問題,卻等於沒有回答一樣。
“每個人做事都有他自己的方法,這種方法通常都是不能告訴別人的。”苦行僧說:“我也不例外。”
他說:“不管我用的是什麼方法,你還沒有走出波斯的國境,我就已對你這個人非常了解了。”
“所以你早就盯上了我?”
苦行僧搖頭:“不是我盯上你,而是要你來盯上我。”
“哦?”
“我當然先要想法子讓你知道,我現在正在進行的這個計劃,可以和你要做的事完全配合。”
“所以你相信我一到這裏,就一定會來找你,不管要用什麼手段,都在所不惜?”
“是的。”苦行僧說:“我確信你一定會這麼樣做。”
“因為你不惜用一切手段,也要得到我這張圖。”
“是的。”
苦行僧說:“我不但要利用你的財富,來助我完成這個計劃,我還要利用你這個人,來替我除掉那個蜘蛛和那個割頭的小鬼。”他解釋:“如果我親自出手,別人也許就會認為我太過分了一點。”
--他們本來都是他這次密約中的盟友,如果他親自出手殺了他們,非但不智,而且不吉。
“這一次計劃中,每一點我都算得很周密。”
苦行僧說:“隻有一件事是出我意料之外的。”
“什麼事?”
苦行僧盯著這位長腿細腰的狼來格格:“你為什麼不殺那個小鬼?”他問:“剛才你本來有很好的機會,你為什麼不殺了他?”
--在當時那一刹那間,她的確隨時都可以將那個割頭小鬼絞殺於她那雙長腿下。
“那時我確實可以殺了那個小鬼。”郎格絲說:“我本來也想殺了他。”
“你為什麼不殺?”
“因為我忽然下不了手。”
“為什麼?”
“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郎格絲說。
--就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身體和臉上也出現一種非常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一個懷春的少女在一個溫暖的仲夏夜裏,忽然觸及了一隻男人的手,一個她喜歡的男人的手。
“我忽然覺得非常刺激。”郎格絲說。
她的聲音也變了,仿佛變成了一種春夜的夢囈。她就用這種聲音接著說:“就在那個小鬼爬到我身上來的時候,我就忽然覺得全身上下都好像被塞入了一個大毛筒子裏一樣,”郎格絲輕輕地說:“一個人有了那種感覺的時候,怎麼能下手殺人?”
苦行僧眼中第一次有了驚詫之色。
“你說你有這種感覺的時候,就是那個割頭小鬼爬到你身上的時候?”
“是的。”
“那個小鬼能讓你有這種感覺?”
“隻有他能讓我有這種感覺。”郎格絲說:“從我有情欲的時候開始,隻有他一個人能讓我有這種感覺。”
苦行僧怔住。
他早就知道這個狼來格格一定會對他說真話的,因為他已將她“推”入一個不能不說真話的極限。
可是他想不到她說出來的話竟會讓他如此震驚。
--一個如此高大修長的美女,將天下的男人都看做狗屎,一個隻有在對著鏡子時才能發泄的自戀狂,怎麼會被一個醜陋的侏儒引發了情感?
--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這種事誰能解釋?
郎格絲能解釋,所以她隻有自己解釋。
“我相信,至少有一點你一定可以明了,”郎格絲對苦行僧說:“這個割頭小鬼和其他任何一個男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我承認這一點。”苦行僧說:“這個小鬼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一個人,當然和別的男人都不同。”
郎格絲淡淡地點了點頭:“這個世界上不是人的男人本來就太多了,又豈止他一個?”
苦行僧也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就正如郎格絲也不能不承認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是人的女人一樣。
“可是這個小鬼還是不一樣的。”苦行僧說:“他就像是一條蛇、一隻老鼠、一個蟑螂、一條壁虎、一隻蜘蛛,看見他的女人能夠不尖聲大叫的恐怕很少。”
“就因為這樣,所以才刺激。”郎格絲說:“就因為他這麼醜、這麼猥瑣、這麼讓人惡心,所以他抱住我的時候,我才會覺得刺激。”
她問苦行僧:“你想想,如果這個割頭小鬼真的是個漂漂亮亮的小男孩,是不是不好玩了?”
苦行僧又怔住。
--一個大女人,被一個正正常常的小男孩抱住,的確是沒有什麼刺激的。
這一點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
--“不正常”本來就是一種刺激,也正是人類天生的弱點之一。
--對一個本來就不正常的女人來說,這種刺激當然更難抗拒。
“所以我受不了那個小鬼。”郎格絲說。
--那個小鬼抱住她的時候,她心裏是什麼感覺?肉體又有什麼感覺,這些話本來是她準備接著說下去的。
可是她沒有說下去。
因為她忽然嗅到了一種她確信自己在此時此刻此地絕無可能嗅到的香氣。
她嗅到了一種蘭花的香氣。
現在還是秋天,距離花開放的時候還早得很。在這麼陰森的一間石屋裏,怎麼可能嗅到蘭花的香氣?
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鼻子。
可是她相信自己是個完全健康的人,不但發育良好,而且從小就受過極嚴格的訓練。
她確信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個組織都是絕對健全的,從未有過差錯。
“不可能”這種事,本來是不可能在她身上發生的。可是現在卻偏偏發生了。
所以她才特別震驚。
--也許就因為她是個十分健全而且反應特別靈敏的人,所以才會特別震驚。
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
每一個正常健康的人,忽然遇到一件自己認為絕無可能發生的事時,都是這樣子的。
蘇蘇也是這樣子的。
所以她在絞殺柳明秋之後,才會忽然暈厥,因為她忽然見到了一個她從未想到她會在那一時那一刻見到的人。
這個人是誰?
這時候是什麼時候?這時候月正中天,這時候月正圓,這時候蘭花的香氣忽然像淩晨的濃霧一樣散布了出來。
--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在月滿中天的仲秋夜,怎麼會有蘭花開放?
郎格絲忽然覺得自己在暈眩,整個人都在不停地旋轉,就好像忽然被傾入一個轉筒裏。
因為她真的看見一朵花在開放。
她真的看見了。她真的看見了一朵蘭花開放在這個苦行僧的臉上。
一張蒼白的臉,好白好白。除了白之外,她看不見別的顏色。
--這張臉是怎麼會出現的?是在什麼時候出現的?怎麼會忽然從那一層層充滿無限神秘的陰影中出現?
--這張臉究竟長得什麼樣子?是什麼樣的鼻?是什麼樣的眉?什麼樣的嘴?什麼樣的臉?
郎格絲沒有看見。
她沒有看見,並不是因為這張臉隻有一片白,淒淒慘慘白得耀眼。
她並沒有看見,隻因為她隻看見了一朵蘭花。
一朵鮮紅的蘭花,好紅好紅,忽然像血花在他那張慘白的臉上綻放。
在火焰中,忽然又出現了一張臉,一張真正屬於這個苦行僧的臉。
這張臉為什麼如此美?一個苦行僧的臉為什麼會如此美?美如花。是不是因為這朵忽然在他臉上綻放的蘭花,已與他的臉融為一體?
忽然間,這個苦行僧的臉,已經變成了一朵花。
蘭花。
蘭花,紅色的蘭花,紅如血,紅如火。
這時正是午夜。
這時正有一輪圓月高掛天上。高掛在仲秋午夜漆黑的天空上。
這個午夜,居然有蘭花,午夜的蘭花。
午夜蘭花。
蘭花怎麼有紅的?
--蘭花有許許多多的顏色,許許多多的形態,甚至有的黑如墨綠如翡翠,可是這種紅色的蘭花,紅如鮮血的蘭花,甚至比血還紅。
甚至紅得像地獄中的火焰一樣。
--這種蘭花怎麼會在人間出現?怎麼會在一個人的臉上出現?
一張如此蒼白的臉上,忽然灑滿鮮紅,一片蒼白的雪地上,忽然迸出火焰。
大地突然沉寂,一切的話語都終止了。郎格絲陷入一股莫名的疑懼之中。
天下的每一事每一物,都不可能完全地永恒,但是事物的轉換都要假借外力,受環境影響,而這一時、這一刻,誰能道出這個劇變的原因何在?是誰?什麼事?什麼緣故,使得它有了這個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