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火的飛蛾,是不是真的像絲路想象中那麼愚蠢?

這時候慕容一行人已走到“盛記食糧號”的門口。

在昆侖大山某一個最隱秘的山坳裏,有一座用白色大石砌成的大屋,隱藏在一堆灰白色的山岩間,四麵懸石高險,危如利劍。

大屋四周,有幾乎是終年不融的雪,四季不散的濃霧,日夜常在的雲煙。

誰也不知道這座神秘的白石大屋是在什麼時候建造的,裏麵住的是些什麼人。

事實上,真正親眼看見過這棟大屋的人,並不太多。

大多數時候,它都好像已經消失在終年籠罩在四周的白雲煙霧間。

建屋用的白石,每一塊至少有九百五十塊上好紅磚那麼重。最重的可能還倍於此數。

山勢如此絕險,這些大石是怎麼運上去的?要動用多少人力物力?就算是在附近開采的,也是件駭人聽聞、不可思議的事。

大屋的規格宏偉,構造精確,縱然有山崩地震,也不會有頹危的現象。

大屋的外貌雖然是粗糙而未經琢磨的白石,看來雖壯觀卻拙樸,可是在它的內部,那種幾乎已接近神話的奢侈華美與精致,任何人都無法想象。

大屋的內部有三層,兩層在地麵,一層在地下,一共有大小房廳居室三百六十間,最大的一間,據說可以容千人聚會。

這三百六十間房屋,當然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裏麵陳設著各式各樣你們所幻想到的奇巧珍玩,和一些你甚至在幻想中都沒有想到過的名物異寶,甚至在一間卑微的仆人房裏,都鋪著手工精織的上好波斯地毯。

隻有一間房是例外。

這間房正在大屋的中樞所在地,可是房裏幾乎什麼都沒有。

純白色的牆,純白色的屋頂,一扇窄門,兩個小窗,一張桌,一張椅,一張床,一個白棉布的枕頭,一張白棉布的棉被,和一個穿著白棉布長袍,看來就像是苦行僧一樣的人。

木桌很大,非常大。上麵堆滿了用白紙板夾住的卷宗。每一個卷宗都夾著一件機密,每一件機密都可以聳動武林。

如果有人把這些卷宗披露,江湖中也不知道多少英雄豪傑名士俠女會因此而毀滅。

--這些卷宗中,赫然竟有一大部分是有關楚留香的。

有關楚留香這個人這一生中所有的一切。

他的祖先,他的家世,他的出生年月日地,他的幼年,他的童年,他的玩伴,他的成長,他的掙紮奮鬥,他的崛起,他的成名,和他以後所經曆過的那些充滿傳奇性的故事。

除此之外,當然還有他那些浪漫而多情的戀人。

每一個卷宗的原紙白封麵上,都簡單而扼要地注明了它的內容,其中有些標注是非常有趣的。

“從楚留香童年時的玩具看他以後學武的傾向和武功的門路。”

“從楚留香幼時的奶娘們看什麼樣的女人最能使他迷戀。”

“楚留香的鼻子和迷藥間的關係。”

“楚留香與石觀音。”

“楚留香與水母陰姬。”

“楚留香與胡鐵花,以及他對朋友的態度。”

“楚留香對睡眠和飲食的偏好和習慣。”

卷宗的內容不但分類詳細,而且非常精辟,從這些卷宗上,已不難看出研究楚留香的這個人,對他的了解有多麼精細。

這個人了解楚留香,也許比楚留香自己了解得都多。

這個人穿著件帶著三角形頭罩的白棉布長袍,看來就像是個波斯的苦行僧一樣,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盡可能地不讓別人看到他的臉。

此刻他正在專心地翻閱其中最大最厚的一個卷宗,這個卷宗上的標題赫然竟是:“楚留香之死。”

04

這個標題實在是駭人聽聞的,揮手雲霞,瞬息千裏,連閻王鬼卒都摸不到他一片衣袂的楚留香,怎麼會死?

可是江湖中確實有很多人都在暗中傳說,不敗的楚留香,這一次確實敗了。

他敗,所以他死,不敗的人如果敗了,通常都隻有死。

可是不敗的人怎麼會敗呢?

這個卷宗,記載著的就是有關這個故事所有的人物和細節,從開始直到結束為止。

據說他是死在一個女人手裏的。

這一點,已經讓人覺得傳說並非無因了,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一個人能擊敗楚留香,這個人當然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極美的女人。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一點是大家都認為毫無疑問的。

據說這個女人姓林,叫林還玉。

林還玉當然極美,隻不過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美,因為誰也沒有見過她。

可是能夠讓楚留香迷戀傾倒的女人,無疑是位傾國傾城的人間絕色,這一點用不著親眼看見,無論誰都可以想得到。

而且她還是江南慕容世家的表親,是天下第一名公子、絕豔驚才、舉世無雙的慕容青城的嫡親表妹。

如果要替楚香帥找一個適合的對象,還有誰比她更適合?

這個故事,除了慕容、還玉,和楚留香之外,據說,還牽連到另外一些人,當然也都是名動一時的人,其中甚至包括:

柳上堤,江南風流第一,劍術第一,風姿第一,有劍如絲,以柔克剛,一劍穿心。

柳如是,江南第一名妓,豔如桃李,媚若無骨,明珠盈鬥,不屑一顧。

關東怒,一方大豪,一代梟傑,關東一怒,屍橫無數。

有了這些精彩出眾的人,這個故事本來應該是極轟動的,奇怪的是,江湖中真正知道這個故事其中詳情的人,居然不多。

尤其是它的結局,知道的人更少。

也許就因為知道的人少,所以有關它的傳說就愈來愈多了。

有的人甚至說,林還玉雖美,但卻紅顏薄命,從小就有惡疾纏身,而且就像是條惡蛇一樣,非但可以纏死自己,而且可以纏死每一個愛上她的人。

楚留香愛上了她,所以也隻有死。

可是有沒有人能證明楚留香真的已經死了呢?有沒有人親眼看到過他的屍體?

穿白色棉布長袍的人,一直在反複研究著這個卷宗,如果有人能看見他的臉,一定會發現他的神態已經非常疲倦,如果有人能看見他的眼,一定會看出他的眼中已布滿血絲。

如果有人能看穿他的心,一定會發現他的心裏有個死結。

這個結是很難打得開的,因為他永遠不知道楚留香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

為了要打開這個結,他已不知道投注了多少人力和物力,耗費了多少心血。

--這是不是因為仇恨?

--當然是的,除了仇恨外,還有什麼力量能使一個人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這個人是誰呢?為什麼會如此痛恨楚留香?

直到他看見一個人,他滿布血絲的眼睛裏才露出了一點希望。

這個人就像是個幽靈一樣,忽然間就從那扇窄門外滑了進來。

人影一閃,目光一瞥,屋裏的燈光就忽然熄滅了,隻聽見這個鬼魂般的人用一種低沉嘶啞但卻又非常激動興奮的聲音說:“飛蛾行動已開始。”

第二章 飛蛾行動

01

甚至在多年後,還有人在研究討論著當年轟動天下的這一戰。

“根據最正確的考證,那一次行動是在當年八月十五的子時才開始的。”

“根據你的考證,那一次行動真的就叫作飛蛾行動?”

“絕對不假。”

“我不信。”比較年輕的一個人說:“行動的意思是攻擊,是要使仇敵毀滅。”

“飛蛾撲火,本來就是自尋死路。”

“那麼你難道要我相信,他們籌劃這次行動,為的就是要毀滅自己?”

“我沒有這麼說。”年長的一人笑得仿佛很神秘:“可是你如果一定要這麼想,也沒有錯。”

“我不懂你的意思。”

年長者忽然長長歎息:“那一次行動的真正用意,的確是讓人很難想象得到的。”

02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在那個小鎮,月色皎潔,萬裏無雲。

慕容的椅轎已經走過了“盛記食糧”,距離“四海酒樓”已經隻有十來家店麵了,距離被鐵大爺稱為“箭靶”的地區,已近在咫尺。

這時候距離子時最多也隻不過僅有片刻。

就在這時,兩旁空樓中忽然發出“蓬”的一響,無數盞燈火忽然應聲而滅。

驚暗中,隻聽勁風穿空之聲,漫天呼嘯而過,淒厲如群鬼夜哭,自幽冥中哭叫著飛舞而來,也不知要勾走誰的魂魄。

無數道勁風,好像完全集中在盛記食糧前那七八家店麵前。

慕容手下第二組和第三組的人,此刻就正在這個地段裏。

每一陣尖銳的急風破空聲,都是往他們身上飛掠而來的。

如果這真是厲鬼勾魂,目標也就是他們。

那不是厲鬼,而是急箭,卻同樣可以要人的命。

03

“那麼,鐵大爺發動的第一次攻擊用的是這種法子?”

以弓箭取武林高手,聽起來的確未免太輕忽,所以直到多年後,這個醉心於研究這一役戰略的年輕人,仍然忍不住要懷疑。

“是的。”長者的答複卻很明確:“他用的就是這種方法,用的就是普通的弓箭,隻不過他在街道兩旁,一共埋伏了一百零八把強弓,每人配帶三十六根鵬翎箭,弓箭手都是擅射‘連珠’的專家,別人射出一箭時,他們已射出三箭!”

他又補充:“這一百零八人彎弓射箭,隻發出‘蓬’的一聲響,從這一點,你大概已經可以想見他們配合之密切,和他們反應之靈敏了!”

密令一發,弓弦齊響,一百零八人不差分毫,除了默契外,反應當然也要快。

少年沉默。過了很久才問:“鐵大爺和絲路先生為什麼不用他們早已埋伏好的那一支奇兵?”

“你說的是絲士?”

“是的。”

“這一點你應該能夠想得到的。”長者說:“他們的這一支既然已埋伏在別人絕對想象不到的隱秘之處,不到必要時,為什麼要把自己暴露出來?”

他凝視少年,表情嚴肅:“這一類的埋伏奇兵,不到生死勝負係於一發的時候,是萬萬不能用的。”

“可是,”少年猶疑著:“我還是覺得用那些弓箭手作第一次攻勢的主力,未免太弱了些。”

“不弱。”長者說:“絕對不弱。”

他說得截釘斷鐵,但他卻絕不是個強詞奪理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解釋。

“用這批弓箭手作首次攻勢,至少先占了三點優勢。”

“哪三點?”

“第一,慕容他們一定也像我們一樣,想不到對方會用弓箭手發動攻擊,而且在雙方還沒有對麵的時候,就已發動。”長者說:“現在我雖然看得比較清楚,隻不過是事後的先見之明而已,當時他們一定會很意外。”

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正是千古以來都顛撲不破的兵家至理,古往今來,每一位戰略家,每一位大將軍,都奉行不渝。

這個醉心於兵法的少年人,當然更不會有一點反對的意見。

“第二,弓弦一響,燈光立刻熄滅,表示他們的箭在射出時,就已瞄準了對象。”老者說:“可是被他們攻擊的對象,卻在一種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就好像一下子就從亮如白晝的燈火輝煌處,落入萬劫不複的黑暗深淵,非但他的眼睛不能適應,他們的心態也不能應變。”

這兩點雖然已足夠,可是他還是要用第三點來補足:“這一百零八位弓箭手,本來至少要對付一百人的,現在卻將攻擊力全都集合到他們身上,何況在黑暗中閃避暗器總是比較困難,縱然有聽風接箭的本事也未必有用。”

“因為他們要接的並不是三五根箭!”

“是的。”

“這麼說來,鐵大爺這一次攻擊難道完全成功了?”少年問長者。

長者不回答,隻淡淡地笑了笑。

“其實鐵大爺並不是有勇無謀的人,他們要發動的第一次攻擊,其實包括了三個獨立的程序,弓箭作業,隻不過是第一個程序而已。”

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不錯,這一個程序,主要並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要讓對方的陣腳動亂。”

長者微笑:“說下去。”

“像丁子靈那樣的高手,要避開這種弓箭絕非難事,也許在弓箭聲響時,他們就已脫離了攻擊區。”少年的神情很興奮:“可是他們的陣腳一亂,在黑暗中閃躍躲避追捕追擊,動亂間就難免會落入對方埋伏的陷阱裏。”

他急切地問:“當時情況,是不是這樣子的?”

長者笑得更愉快:“是的,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子的。”他帶著微笑說:“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一個落入陷阱的人,居然是燕衝霄。”

少年對上一代的武林名人顯然都非常熟悉,所以立刻就說:“你說的是不是那個娶了五個男伶做妾的燕子相公?”

“是的。”長者又笑:“當然就是他。”

04

燕衝霄,五十三歲,飛雲提蹤術和燕子飛雲三絕手,都是江湖公認為第一流的。

第一流的輕功,第一流的暗器,第一流的高手。

他當然也是絲路先生所認定的第二組中的四位高手之一。

弓弦一響,燈光驟減,燕衝霄已衝天躥起。

他當然知道那不是鬼哭而是急箭,可是他也沒想到射來的箭會有這麼多。

射過一排箭,燕衝霄淩空翻身!新力未生,舊力將盡,黑暗中忽然又有箭風破空。

想不到燕衝霄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再以力借力橫掠,越過屋脊。

可是這一次他身子再往下落時,就再也沒有什麼餘力可使了。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胃在翻騰,頭腦也開始在不停地暈眩。

近來他常會有這種現象,每當激烈地運用真力後,就會覺得虛脫而暈眩。

所以他已經開始在警告自己,有時候他也應該想法子去接近一些嬌嫩可愛而又美麗溫柔的女人,尤其是那些胸部比較平坦的。

不太正常的事,總是比較容易耗損體力。

他落下來的地方,是條陰暗而狹窄的小巷,經過的老鼠遠比人要多得多,堆滿了垃圾的角落裏擺著個破舊的漆木馬桶。

這個馬桶居然是這條窄巷裏最幹淨的地方。

燕衝霄雖然仍在暈眩,可是眼睛卻習慣了黑暗,他很想找個地方坐下,他看見了這個馬桶,這地方又沒有什麼別的選擇。

隻不過他坐下的時候,仍然保持著警覺,他袖中的“燕子飛雲三絕”隨時都可以發動,他坐下的地方也正好在這條死巷的死角裏,無論誰進來,都在他這種一筒十三發的致命暗器威力籠罩下。

他確信自己絕對是非常安全的,無論多可怕的敵手要來對付他,他都有把握先發製人。

所以他坐下來的時候,忍不住很舒服地歎了一口氣。

--一個懂得自求多福的人,不管在多惡劣的情況,都可以找到機會舒服一下子的。

燕衝霄對自己這一點專長一向覺得很滿意。

想不到這一次他這口氣剛歎出來,忽然間就變成了慘呼。

他的人忽然間就像是一隻被人燒著了尾巴的貓一樣,從馬桶上直躥了起來。

他雖然沒有尾巴,可是尾巴本來是長在什麼地方的,那個地方他有。

他的人躥起來的時候,他的“那個地方”中間,赫然多了一把刀--也許隻有半把刀,至少所看得見的隻有半把。

另外半把,已經隱沒在他身子裏。

刀在一個人手上,這個人竟藏在這個絕對無法容人藏身的馬桶裏。

燕衝霄躥起,他也跟著躥起,刀鋒在燕衝霄身子裏,刀柄在他手裏。

一個人的身體裏如果有半截刀鋒從某個地方插了進去,他有多麼痛?那種痛苦恐怕不是任何一個別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一個人痛極了的時候,什麼力氣都可以用出來了,何況燕衝霄本來就有一飛衝霄的輕功,所以他這一躥,速度一直不減。

握刀的人卻覺得這一刀已經刺得夠深了,所以身子已經開始往下落。

一個上躥之勢不減,一個已在下墜,刀把猶在手,隱沒的刀鋒,立刻出現,隨著握刀人的下墜而出現。

於是鮮血就忽然從刀鋒出沒處花雨般灑了出來。

燕衝霄死不瞑目。

他永遠想不到有人能藏身在一個高不及三尺、直徑不及尺半的馬桶裏。

他更想不到致他於死命的一刀,竟刺在他這一生最大的一個弱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