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們的幸運,還是不幸?

他們的熱血竟落入冷泥中,連那種本來就可以冷煞人的秋風秋雨落入其中之後都可以被冷死的冷泥中。

六道細如芒絲般的毫光,六條血絲切口,血如突噴,光如電殛。

穿白絲兔綠繡袍的老人剛好坐進他的轎子,轎簾剛剛垂下,三十七死士中剛剛有三十一人手握刀將拔,剛剛有六人手雖握刀,卻沒有拔刀的樣子。

就在這一刹那間,轎子裏忽然有一蓬牛芒般的閃光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飛了出來。

忽然間,一下子,就飛了出來。

忽然間,一下子,就有六個比較沒種的人的鮮血,像噴泉一樣噴了出來,噴上半天。

--不管這個人是好人也好,是壞人也好,是有種也好,是沒種也好,隻要是人,血就是一樣的血,噴出來的時候,都一樣可以噴得半天高。

這是人類的幸運,還是不幸?

聖賢與傖俗,英雄與懦夫,在某種情況下遇到了同樣一件事,結果並沒有什麼不同,如果他們同樣被別人砍了一刀,他們的血都同樣會噴出來,賢愚勇懦都一樣。

因為他們都是人,“人”就是這樣子的,人世間有很多事都不十分公平。

六個人倒下,還有三十一個人站著,沒種的人倒下,有種的人不倒。

“有種”的意思,就是夠義氣、有膽量、不怕死,麵臨生死關頭時,絕不會皺一皺眉頭,更不會在應該拔刀的時候不拔刀。

在戰場上,在生死關頭間,愈怕死的人,反而死得愈快,就好像賭場上,錢愈少愈怕輸的人,通常都會輸得最多。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個樣子的。

“我已經把這個地方每一個角落都看過了。”綠袍老者說:“這條街七十丈距離之內,最多隻有二十七個藏身之處。”

他又補充:“我的意思是說,隻有這些絲士才能夠在裏麵躲三天三夜的藏身之處。”

“我知道。”

“所以,也隻有二十七個人能知道這二十七個藏身之處。”

“我明白。”

“現在我就要他們藏進去。”綠袍老人說:“在你和慕容的決戰日之前,他們的藏身處除了你我和他們二十七個人之外,絕不能被第二十八個人知道。”

“這一點我當然也明白。”鐵大爺輕輕地歎了口氣:“隻可惜這一點如果隻有我一個人明白,還是不夠的。”

他在歎氣的時候,他的眼中已經有了刀鋒般的殺機,刀鋒般掃過另外的那些人,用一種很悲傷的聲音問他們:“你們是不是也明白我們這位高師爺的意思呢?”

他當然不會等他們的答複,一個操生殺大權,隨時都在主宰著別人命運的人,通常隻發命令,不容抗命,隻提問題,不聽答複。

所以鐵大爺的問題又接著問了下去。

“如果你們都能了解高師爺的意思,那麼現在你們應該知道怎麼辦。”

--怎麼辦,除了“死”之外,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除了死人是最可靠的保密者之外,還有什麼人能夠讓多疑的高師爺信任?

讓高師爺信任也許還比較容易一點,要讓功成名就的一方霸主鐵大爺信任,就比較困難了。

--沒有疑心,怎麼能成霸業?

--沒有霸業,又何必疑心?

跟著鐵大爺來的這五十騎,都是他的死黨,跟著他也不知跟了多少年了,他要往湯裏去,他們就跟著他到湯裏去;他要往火裏去,他們也跟著往火裏去。可是,他在軟玉溫香中時,他們也在。

鐵大爺一向是一個很會用人的人,一向是個好“老大”,所以他才是大爺。

所以他的兄弟們聽到他這麼說的時候,立刻就有了很多種不同的反應。

--大家都覺得鐵老大是在故作姿態,唬唬那些小王八蛋。

這是跟著他隻有兩三年的人的想法。

--這是大爺故意這麼說,以進為退,以退為進,讓這些小鬼心甘情願地為他賣命。

這是跟著他已經有五六年的兄弟的想法,他們都認為他們的老大這麼說隻不過是一種姿態而已!

可是從小就跟著他的那些人,聽到他說的這種話,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隻有這些人,才是最了解他的。

--為了達到目的,不擇任何手段。

他們從小,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到他們的老大重複不停地訓他們這句話,“訓”得他們這一輩子永遠都忘不了。

--如果你要讓一件秘密永遠不泄露,那麼你隻有讓聽見這個秘密的人全都死光。

除了那二十七條絲之外,每個人都知道他今天隻有一條路可走。

不是“絲路”,是死路。

02

“絲路。”

慕容本來好像已經衰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現在才問:“絲路,你是不是在說絲路?”

“是的。”柳先生說:“有絲,就有絲路。”

“你說的那條絲路,是不是從漢時開辟,從盛唐通達,從長安始,經河西走廊,過嘉峪關,通黑水城,到達敦煌的那一條絲路?”

“不是。”

“絲路有兩條,當然也是從長安始,由北走,出關,入哈密,吃哈密瓜,吃完哈密瓜後,就從通化、伊犁、阿爾泰山,一直走到我們所不知道的異國。”不盲的盲者說:“這一條是北路。”

他解釋:“去異國,帶中土的絲綢去,返來時,帶異國的奇巧珍玩、胡琴、胡床、碧眼美人來,這些可以在一趟行程中就獲暴利的人,都把這條路叫作天山北路。”

“那麼是不是還有一條天山南路?”

“是的。”

不盲的盲者柳先生說:“出關後,過高原,走西域、樓蘭、莎車,沿疏勒走,而達目的。”他說:“在那些行旅客商的稱呼中,這條路,就叫作天山南路。”

“不管天山南北路,都是絲路?”慕容問。

“是的。”

“你說的是哪一條路?”

“都不是。”柳明秋說:“我說的這條絲路,並不是一條路,而是一個人。”

“為什麼?”

“因為這個人,在那些把自己的性命看作遊絲般的‘絲士’心目中,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路,”柳先生說:“因為沒有他這個人,他們就無路可走。”

“所以這個人就叫作絲路?”

“是的。”

“好,好極了。”慕容讚揚:“絲,絲路。”他歎氣道:“你就算用西門吹雪的劍對準在我的咽喉上,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第三章 絲士死士

01

鐵大爺帶來的五十鐵騎,現在已經隻剩下三十一個人了。

“隻有死人才能絕對保守秘密。”鐵大爺說:“這是句非常正確而且非常聰明的話,我卻不是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我還沒有這麼聰明。”

他說:“可是現在這句話已經是大家都明白的至理名言了,你們一定也明白。”

是的,大家都明白,他們老大的意思,就是要他們死。

除了那二十七個在決戰日要從藏身處突擊狙擊敵手的絲士之外,別的人,都得死,誰都不想死,但是他們除了死之外已別無選擇。

現在為什麼還有三十一個人活著?難道鐵大爺的命令已不如往昔有效?

準備埋伏在決戰日作殊死一擊的絲士,還要從二十九人中選二十七。

人選仍未定,所以還是二十九人活著。

另外的兩個人呢?

02

兩個人一老一少,老者六七十,少者十六七,兩個人眼中卻同樣都迸發出一種不畏死的鬥誌。

老者已將死,生死隻不過是一彈指間事,生有何歡,死有何懼?為什麼不死得光榮些?

少者還不知死之可懼,要死就死吧,去他媽的,最少也要拚一拚才死!

鐵大爺好像已經完全沒興趣再管這件事了。

作為一個大爺,通常都會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把一件事適時轉交給別人來接手,尤其是在這件事已經到了尾聲,而且開始有了一點麻煩的時候。

敢抗拒大爺的,當然是有一點麻煩的人。通常麻煩還不止一點。

此時此刻,最大的麻煩有兩點,一點是老者有搏殺的經驗,一點是少者有拚命的勇氣。

老者王中平,名字平平凡凡,模樣也平平凡凡,可是在他這一生中,已經殺了九十九個人,都是在一種不動聲色的情況下,用一種平平凡凡的方法殺死的,殺人之後,居然也沒什麼後患。

--你說這麼樣一個人,要殺他是不是有一點麻煩?

少年姓魯,是孤兒,沒名字,外號叫“阿幹”,意思就是說,隻要“碰”上了,不管你是誰,我都跟你幹上了,幹個你死我活再說。

他沒有家。

至少有二十多次,別人都以為他死定了,可是他沒有死。

--你說這麼樣一個人,是不是也有一點麻煩?

綠袍老人不理這一老一少,隻看著麵前的二十九絲。

他的眼也如絲。絲是亮的,絲又輕軟,絲也溫柔,可是絲也勒得死人。

“我要的是二十七個人,現在卻有二十九,”他的歎息聲也輕柔如絲:“你們說,現在我該怎麼辦?”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夜色更深,晚風冷冷,大家隻覺得自己身上一顆顆雞皮疙瘩冒了出來,因為誰也不知道必死的兩個人之中,會不會有一個是自己?

這個問題居然在一種很奇怪而且很簡單的情況下,很快地就解決了。

因為其中有幾個人居然可以跟他們的“伴侶”擠在一起,不管多小的藏身處,都可以擠得進去。“因為我們常常都擠在一起。”他們說:“而且我們喜歡兩個人擠在一起。”

所以現在剩下的問題隻有兩個人。

03

“絲路其實並不是一條路,他那班兄弟雖然認為沒有他就無路可走,有了他,其實也一樣無路可走。”柳先生告訴慕容公子:“如果說,他真的是一條路,那麼這條路一定是用別人的屍體鋪出來的。”

盲者不盲:“我敢說鐵老大帶去的那五十騎中,至少已經死了十九個。”

“五十,減十九,還剩三十一。”慕容問:“二十七個藏身處,二十七個人,現在為什麼還有三十一個活著?難道鐵老大和那條路都不明白隻有死人才能守口?”

他當然也知道他們都明白,隻不過他喜歡聽別人對他提出來的問題作合理的解釋,合理的解釋才能代表一個人的智慧、理性、學識和分析力,慕容一直都希望常常有這種人在他身邊。

所以他才是慕容。

柳先生在他身邊。

“絲士中有好幾對都親密如兄弟手足夫妻,尤其是其中的林家兄弟和青山兄弟,更是分不開的,所以雖然隻有二十七個藏身處,卻可能有二十九個人。”

“三十一,減二十九,好像還有兩個。”慕容問:“對不對?”

“對。”

“還有兩個人呢?為什麼還能夠活到現在?”

“其實我不說你應該知道。”

“為什麼?”

“因為這兩個人都是你已經老早聽說過的。”

慕容在想。

“鐵烏龜的五大愛將,枯、老、大、女、少,都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出現的。”慕容又想了想:“其中最多隻有兩個會出現。”

他忽然又舉杯。

“一老一少,如果我說得不對,我罰酒,罰三杯。”

柳先生微笑,歎息,也舉杯,不但舉杯,而且喝,喝三杯。

他輸了,他要喝,他喝了,他方說。

“王老身經百戰,已經從無數次殺人的經驗中,體會出一種最有效的刺擊術,他自己命名為‘一百刺,九十九中’。他當然不怕。”

柳先生說:“他已經六十九,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

慕容同意。

“如果我已經六十九,我隻怕一件事了。”他自己回答。“到那時候,我隻怕還沒有死。”

“你十六七歲的時候呢?”

“那時候我怕死。”慕容很坦白:“那時候我隻要一看到死人,我就會哭。”

“因為你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你從小的日子就是過得很快樂的。”柳明秋先生說:“我想你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把你們家的丫頭都欺負死了。”

--能把好多個漂亮小女孩都欺負死的男人,自己怎麼會想到死?

“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是這樣子的。”柳先生說:“他們都跟你不同。”

“有什麼不同?”

“你沒有想到死,可是你怕死,如果你死了,你的好爸爸、好媽媽、好姐姐、好妹妹、好衣裳、好吃的、好玩的,一下子全部沒有了,所以你想不怕死都不行,因為你有太多隻有你活著才能享受的東西。”

柳先生問:“可是另外一些人呢?他們為什麼也不怕死?”

這問題他不是問別人,是問自己。

所以他自己回答:“他們不怕死,隻因為他們什麼都沒有。”

“那個叫‘阿幹’的小男孩,就是這樣子的,”柳先生說:“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愛,他不怕死,他隻怕一個人孤孤單單活在這個沒希沒望的世界裏,有人逼他,他隻有幹。”

不盲的盲者說:“依我看來,他當然有幾分可以去幹一番出生入死的本事。”他說:“如果這小子能活到二十歲,我敢說他比誰都行,也許比當年楚留香在二十歲的時候都行。”

慕容嚇了一跳。

“你把他跟楚留香比?”

“嗯。”

“你比的是不是那個楚留香?”

“天下有幾個楚留香?”

“一個。”

“那麼我說的就是這一個。”

不盲的盲者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哀傷的表情:“這個世界上,天才本來就不多,如果連二十歲都活不到,那就太可惜了。”

“你是在說阿幹?”慕容問:“難道你已算準他活不到二十歲?”

“是的。”

04

阿幹雙拳緊握,眼中露出餓狼般的凶厲。

他是個非常特異的人,異常凶暴,又異常冷靜,異常敏捷,又異常能忍耐,江湖傳言,有人甚至說他是被狼狗飼養成人的。

所以他也異常早熟,據說他在九歲時就已有了壯漢的體力,而且有了他第一個女人。

--一個十七歲的農女,卷起褲管,露出一雙小腿和白足,在山泉下洗衣,忽然發現有一個小孩在對麵像野獸般窺伺著她。

阿幹的雙拳緊握,盯著綠袍老者,眼厲如狼。

鐵大爺視而不見,綠袍老者根本不去看,王中平以眼色示警,阿幹卻已決心要幹了。

就在他下定決心這一刹那間,他的人已飛撲出去,像一匹餓狼忽然看見一隻羊飛撲出去,用他的“爪”去抓老者的咽喉和心髒。

他撲殺的動作,竟然真的像是一匹狼。

綠袍老者卻不是羊。

他的身形忽然像鬼魅後退,他的絲士都自四麵八方湧出,手裏絲光閃閃如銀芒,織成了一麵網。

阿幹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在網中,網在收緊,綠袍老者又如鬼魅般飛過來,手裏忽然出現一根銀色的刺,忽然間就已從絲網中刺入了阿幹的嘴。

阿幹正要嘶喊,刺已入喉,往嘴裏刺入,後頸穿出,銀刺化絲,反搭後腦。

後腦碎,血花飛。

阿幹倒下。

他還不到二十歲,他死時的呐喊聲淒厲如狼嗥。

絲網收起,綠袍老者默默地轉身,默默地麵對王中平。

他未動,王中平也不動。

忽然間,一個穿紅衫著白褲,梳著一根衝天小辮子的小孩,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忽然間一下子就衝到了阿幹剛倒下的屍體前,抓起他的發髻,一刀就割下了他的腦袋,淩空一個翻身,提著腦袋就跑,一霎眼就看不見了。

--這個小孩是個小孩?還是個小鬼?

綠袍老者仍然未動,王中平也沒有動,可是兩個人臉色都已經有點變了。

眼看著小鬼割頭,眼看著小鬼遠揚,他們都沒動,因為他們都不能動,誰先動,誰就給了對方一個機會,致命的機會。

--鐵大爺和那二十九條絲為什麼也不動?是不是因為那個小鬼的行動太快?

--一個小孩般的小鬼,為什麼要到這個殺機四伏的地方,來割一個死人的腦袋?

綠袍老者盯著王中平,忽然長長歎了口氣,用一種極感傷的聲音說:“王老先生,看起來你大概已經不行了,連‘割頭小鬼’都不要你的頭了。”

“哦?”

“如果他還要你的頭,他一定會等你先死了之後才來割頭。”

他揮了揮手。

“你走吧。”綠袍老者說:“如果連小鬼都不要你的頭了,我這個老鬼怎麼還會要你的命?”

王中平輕輕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是的,看起來我好像真的已經老了。”他說:“老人的頭就好像醜婦的身體一樣,通常都沒有什麼人想要的。”

綠袍老者也歎了口氣:“看起來,世上好像的確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一點都不錯。”王中平說。

他整衣,行禮,向老者行禮,向大爺行禮,也向那二十九絲士行禮。

他行禮的姿態溫文而優雅,可是每一個人都能想得到,在他這些溫文優雅的動作間,每一刹那都可能施展出一刺擊敵致死的殺手,因為他也知道綠袍老者絕不會真的放他走。

--一百刺,九十九中。

--這一刺,他選的人是誰,選誰來陪他死?

他選的當然是一個他必然有把握可以殺死的人,這一點總應該是毫無疑問的。

問題是,不管他要對付這裏的哪一個人,好像都應該很有把握。

所以每個人都在嚴加戒備,都沒有動,都在等他先動。

奇怪的是,他也沒有動,就好像真的相信綠袍老者會放他走一樣,就這麼樣慢慢悠悠、悠悠閑閑地往前走。眼看就快要走出了這個小鎮。

鐵大爺視而不見,綠袍老者居然也就這麼樣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遠。好像根本就不怕他會泄漏他的秘密,又好像他們有什麼把柄被他握在手裏。

真正的原因是什麼?誰知道?

這時候,隻看見一個很高、很苗條的女人的影子,從小鎮外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走出來,走向他,伸展雙臂,和他緊緊地擁抱。

05

“對大多數人來說,絲路的意思,就是死路,就算他偶然給別人一條活路,那條路也細如遊絲。”柳先生對慕容說:“所以阿幹現在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

“一定?”

“鐵大爺要他死,那個隻穿綠絲袍的老怪物也要他死,我們好像也不想他再活下去,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救他?”

“好像還有一個人。”慕容說:“這個世界上無論發生了多麼不可思議不能解決的事,好像總有一種人可以解決的。”

“這種人是誰?”

慕容笑說:“這種人好像就是你剛剛提起的那個楚留香。”

楚留香。

名動天下,家傳戶誦,每一個少女的夢中情人,每一個少年崇拜的偶像,每一個有及笄少女未嫁的母親心目中最想要的女婿,每一個江湖好漢心目中最願意結交的朋友,每一個銷魂銷金場所的老板最願意熱誠拉攏的主顧,每一個窮光蛋最喜歡見到的人,每一個“好朋友”都喜歡跟他喝酒的好朋友。

除此之外,他當然也是世上所有名廚心目中最懂吃的吃客,世上所有最好的裁縫心目中最懂穿的玩家,世上所有賭場主人心目中出手最大方的豪客。甚至在鹽商豪富密集的揚州,“腰纏三萬貫,騎鶴下揚州”的揚州,別人的風頭和鋒頭和他相較下全都沒有了。

不管誰都一樣。

關東馬場的大老板,長白山上的大參商,各山各寨各道的總舵主,總瓢把子,平日左擁紅、右抱綠,一擲萬金,麵不改色,可是隻要看見他,這些人臉上的顏色恐怕就會要有一些改變了。

因為他是楚留香。

--一個永遠不可能再有的楚留香,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如果他忽然“沒有”了,也沒有人能代替他。

這麼樣一個人,如果不是讓人羨慕敬佩,就是讓人歡喜的。

可是柳先生聽到這個人的“這個名字”,臉上忽然又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哀傷之意,而且真的是一種說也說不出,寫也寫不盡的哀傷。

看到他臉上這種奇怪又詭奇又不可解釋的表情,慕容當然忍不住要問:“你在幹什麼?”他問柳先生道:“看起來,你好像在傷心。”

“好像是有一點。”

“你為什麼要傷心?”

“因為我知道連楚留香也救不了阿幹了。”

“為什麼?”

“因為楚留香在三個月之前,就已經是個死人。”

慕容也死了。

至少他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已經和一個死人完全沒有什麼不同了。

06

這個很高很苗條的女人,穿著一身雪白的長袍,風在吹,白袍在飄動,她緊緊地擁抱住王中平,就像是個多情的少女忽然又見到她初戀的情人一樣,那麼激情,那麼熱烈。

可是她的手忽然又鬆開了,她的人忽然間就像是一個白色的幽靈般被那又冷又輕柔的晚風吹走,吹入更遙遠更黑暗的夜色中。

王中平卻還是用原來的姿勢站在那裏,過了很久,才開始動。

這一次,他居然沒有再往前走,反而轉過身回來。

他走得很慢,走路的樣子很奇怪,走入燈光可以照亮他的地方時,大家才看出他臉上的樣子也很奇怪,臉上每一個器官每一根肌肉都似已扭曲變形。

走到更前麵的時候,大家才看出他的臉已經變成一種仿佛蘭花般的顏色。

--蘭花有很多種顏色,可是每一種顏色都帶著種淒豔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