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姑媽滿滿地為胡鐵花倒了一杯酒,雖然是金杯,也隻不過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這一杯酒和別人喝的一杯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這個杯子。
連胡鐵花都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鐵花,他喝酒的曆史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喝醉的次數大概已經有四五千次,有時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別人一輩子喝的加起來都多。
可是他喝了這杯酒之後,還是喘了半天氣才能開得了口。
“我的媽呀!”胡鐵花大叫:“你給我喝酒的這玩意兒到底是個酒杯還是個洗澡盆?”
花姑媽吃吃地笑,又捧起了個大酒壇,好像又要替他斟酒的樣子。
胡鐵花的眼睛瞪得比牛彈子還圓。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會有什麼別的意思?我隻不過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為你馬上就要走了,要去辦大事去了,雖然不是西出陽關,我也要勸你更進一杯。”
花姑媽的聲音溫柔,笑得也溫柔,笑容中,居然還帶著點淡淡的離愁。
“勸君更進一杯酒,東海之濱無故人。”她說:“來,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沒有故人,我也會回來的,何況那個老臭蟲現在一定已經到了那裏。”胡鐵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這裏了。”
花姑媽笑了笑:“你認為楚留香真的會去?”
“他說他會去,就一定會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鍋,也一定會去。”
“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麼會去不成?”胡鐵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己要去,有誰能不讓他去?有誰能攔得住他?”
花姑媽歎了口氣:“如果沒有人知道他要去,現在他確實很可能已經到了那裏,隻可惜他有個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還大。”
“不錯,我是個大嘴巴。”胡鐵花理直氣壯:“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我為什麼不能告訴別人?”
“你當然可以告訴別人,隨便你要告訴誰都行。”花姑媽說:“隻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愈多,他的麻煩也就愈多。”
她又歎了口氣:“史天王的手下又不是吃素的,單隻一個白雲生,就已經足夠讓他吃不消了。”花姑媽說得很慎重:“我可以保證,白雲生的劍法絕不在當年的薛衣人之下。”
胡鐵花還不服氣,還要爭辯,可是外麵已有人通報,送親的行列已將啟程了。
花姑媽忽然抱住了胡鐵花:“這一路上凶險必多,你一定要特別注意,多多保重。”她在他耳邊輕輕地說:“我雖然不是你的親媽,可是一直都把你當寶貝兒子一樣,你千萬不能死在路上。”
夜已漸深,江上已亮起了點點漁火,看來仿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船艙裏卻仍是一片黑暗,石田齋彥左衛門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黑暗裏,那個裝著京都禦守屋精製的火鐮和火石的錦囊雖然就近在他手邊,可是他並沒有擊石點火燃燈的意思。燈光是櫻子帶進船艙的。
嬌小的櫻子仍作童子裝,漆黑的長發挽成一對垂髫,閃亮的大眼中充滿驚奇:“隻有先生一個人在這裏?”
“這裏本來就隻有我一個人。”石田齋的聲音疲倦而沉鬱,聽起來就像是個剛跋涉過長途、自遠方歸來的旅人。
“楚留香呢?”
“他走了。”
“他怎麼能走的?”
“來者自來,去者自去,來來去去,誰管得著?”
櫻子睜大眼睛,顯得更吃驚。
“可是我剛才還看見先生以筷作劍,成青眼之勢,楚香帥明明已完全被控製在先生的劍勢中,怎麼能走得了呢?”
櫻子又問:“難道他能躲得過先生那必勝必殺的出手一擊?”
石田齋遙望著江上的一點漁火,過了很久,才悠悠地說:“他沒有躲,也不必躲。”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沒有出手。”
櫻子坐下來,吃驚地看著他:“先生為什麼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石田齋說:“因為我完全沒有把握。”
遠方的漁火在他眼中閃爍,老人的眼中卻已失去原有的光彩。
“當時他正在斟酒,我本來準備在他那杯酒倒滿時出手的。”石田齋說:“酒杯一滿,他倒酒的動作勢必要停下來,否則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間,正是我最好的機會。”
“我明白。”
櫻子說:“在那種情況下,牽一發已足動全身,無論是酒杯滿溢,還是他本身的動作和姿勢改變,都會影響到他的精氣與神貌,隻要他的神體有一點破綻,先生就可以將他刺於劍下。”
“是的。”石田齋默然歎息:“當時的情況本來應該是這樣子的。”
“難道後來有了什麼特別的變化?”
石田齋苦笑:“楚留香實在是非常人,他應變的方法實在令人想象不到。”
“難道他那杯酒始終都沒有倒滿?”櫻子說:“難道那壺酒恰巧在那一瞬間倒空了?”
“你這種想法已經很好,”石田齋說:“可惜你還是想得不對。”
“哦?”
“如果那壺酒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現在他已死在我劍下。”石田齋說:“酒壺倒完,精氣泄出,也是我的機會。”
“那壺沒有倒完?”
“沒有。”
“酒杯也沒有倒滿?”
“也沒有。”
櫻子看著燈下的酒杯和酒壺:“他一直在倒酒,可是一直都沒有把酒壺倒完,杯中的酒也一直都沒有溢出來?”
“是的。”
“那麼我也實在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了。”櫻子也不禁苦笑:“難道這個酒杯有什麼魔法?”
“酒杯無法,他的人卻有法。”
“什麼法?”
“循環流轉,生生不息。”石田齋說:“這八個字就是他的法。”
“這是什麼法?我不懂。”
“他以一隻手持酒盞,一隻手持酒壺,壺中的酒流入杯中時,已將他左手與右手間的真氣貫通。”石田齋說:“真氣一貫通,就循回流轉不息,杯中與壺中的酒,也隨之循回流轉不息。”
“所以壺中的酒永遠倒不完,杯中的酒也永遠倒不滿?”
“是的。”
“真氣與酒兩造在循回流轉,就把他的勢造成了一個圓?”
“是。”
“渾圓無極,永無破綻?”
“是。”
“所以先生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機會。”
石田齋長長歎息:“圓如太極,生生不息,我哪裏會有機會?”
櫻子也歎了口氣。
“這麼樣一個花天酒地不務正業的人,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這種事有誰會相信?”櫻子苦笑:“可是現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
石田齋沉默了很久。
“你相信,我也相信。”他說:“除了你我之外,最少還有一個人。”
“什麼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可是我知道的確有這麼樣一個人,而且的確到過這裏。”
“先生沒有看見他?”
“我沒有。”石田齋說:“就在我與楚留香以至高無上的劍意劍勢互相對峙時,這個人就在無聲無息中忽然出現了,在那種情況下,我根本沒有分心去看他一眼的餘力。”
“他也沒有什麼舉動?”
“他一直都在靜靜地看著我們,直到最後,才說了幾句話。”
--石田齋先生已經敗了,楚香帥也不妨走了,再這麼樣僵持下去,對兩位恐怕都沒有什麼好處的,對我卻很有利。
“對他有利?”櫻子問:“有什麼利?”
“漁翁之利。”石田齋說:“如果我們再僵持下去,他舉手間就可以將我們置之於死地。”
“楚留香不是常人,這其間的利害,他一定能看清的。”
“我也一樣也分得清,所以我們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罷手的。”石田齋說:“也就在那一瞬之間,這個人也已悄然而去!”
櫻子癡癡地出了半天神,才輕輕地歎了口氣。
“這人究竟是什麼人呢?”她幽幽地說:“像這麼樣一個人,一定也跟楚留香一樣,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歡他的。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醜是俊,都會有很多女人喜歡他。”
櫻子說:“女人總是會喜歡這種聰明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