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忽然發現被人關在箱子裏一點都不好玩。”楚留香說:“我覺得不好玩,別人一定也覺得不好玩,我為什麼要別人做不好玩的事?”
他拍了拍薛穿心的肩:“如果你覺得對我有點不好意思,等一下也可以幫我一個忙。”
薛穿心苦笑:“你要我幫你什麼忙?我能幫你什麼忙?”
“等一下你就會知道。”
櫻子姑娘早就想溜了,卻一直沒有溜。
她看得出無論誰想要在這些人麵前溜走都很不容易,她隻希望楚留香趕快把薛穿心關到箱子裏去,她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除了薛穿心之外,誰也不知道她的來曆,更不會知道她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薛穿心進了箱子,她就可以像鳥一樣飛出這個籠子了,現在她何必急著溜走?
想不到楚留香居然放過了薛穿心。
--中國人真奇怪,為什麼會如此輕易地就放過曾經苛毒陷害過他的人?
在她的國家裏,這種事是絕不會發生的,有時候他們甚至連自己都不能原諒,為了一點小事,就會用長刀剖開自己的肚子,要他們寬恕別人,那簡直是絕無可能的事。
她想不通這種事,可是她已經發現楚留香在對她笑了。
那麼愉快的笑容,那麼開朗,那麼親切。
可是楚留香說的話卻讓她吃驚。
“我看過櫻花。”楚留香說:“在你們那裏,一到了春天,櫻花就開了,我也曾經躺在櫻花下,聽一位姑娘彈著三弦,唱著情歌。”
他帶著微笑歎息:“隻可惜那位姑娘沒有櫻花那麼美,也不叫櫻子。”
櫻子傻了。
這些話有些是她自己說的,當時在場的隻有她和薛穿心兩個人,怎麼會被第三個人聽到?而且還知道她的名字。
她當然也知道楚留香的名字,遠在多年前她就聽說過中土武林中,有這麼樣一個充滿浪漫和神秘色彩的傳奇人物。
但她卻還是想不到他竟是個如此不可思議的人,也想不到他居然還這麼年輕。
她已經發現如果用對付別的男人那種手段來對付這個人,隻有自討無趣。
在這種人麵前,還是老實一點好。
所以她什麼話都不說,隻笑,笑總是不會錯的,不說話也不會錯。
聰明的女人都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閉上自己的嘴。
不幸的是,楚留香一向最會對付這種聰明的女人,遇到又醜又笨的,他反而沒法子了。
“剛才我好像聽說櫻子姑娘要出三十萬兩買這口箱子。”楚留香問:“不知道我有沒有聽錯?”
“你沒有聽錯。”
“那就好極了。”楚留香微笑:“這口箱子現在已經是你的了。”
原來他是要她花三十萬兩買一堆破木頭回去,現在她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知道楚留香厲害,可是她也不是個好欺負的女人。
“這一次香帥好像弄錯了,箱子不是我的,是你的。”櫻子帶著點異國口音的語聲聽來柔若春水:“我記得香帥剛才好像出過三千萬兩,不知道我有沒有聽錯?”
“你也沒有聽錯。”楚留香說:“可是你看我這個人像不像有三千萬兩的樣子?”
“我看不出。”
“那麼我告訴你,我沒有。所以我出的那個價錢根本就不能算數。”楚留香笑得更愉快:“所以箱子還是應該賣給你。”
櫻子靜靜地看著他,看了很久。
她欣賞這種男人,不但欣賞,而且有點害怕,隻不過她也不會這麼容易就被他壓倒的。
“我相信櫻子姑娘一定隨時都可以拿出三十萬兩來。”楚留香說:“我絕對相信。”
“我確實有三十萬,我也願意拿出來。”櫻子輕輕地歎了口氣:“隻可惜現在箱子已經沒有了。”
楚留香好像覺得很吃驚。
“箱子沒有了,箱子怎麼會沒有呢?”他看著那堆破木頭又說:“這不是箱子是什麼?難道是一塊肥豬肉?”
“這當然是箱子。”花姑媽忽然甜笑:“箱子就是箱子,豬肉就是豬肉,就算已經被剁得爛爛的,做成了紅燒獅子頭,也沒有人能說它不是豬肉。”
楚留香大笑。
“花姑媽果然是明白人,說的話真是中肯極了。”
櫻子也在笑,笑得還是那麼溫柔,連一點生氣的樣子都沒有。
“現在我才看出來,這的確是口箱子,而且正是我剛才要買的那一口。”她的樣子也很愉快:“我能夠買到這麼好的一口箱子,真是我的運氣。”
她居然真的立刻就拿出一大迭銀票來,好厚好厚的一大迭,除了銀票外,還有一袋子珍珠。
她用雙手把銀票和珍珠都放在桌上,風姿溫柔而優雅。
“銀票是十三萬五千兩,不夠的數目,這一袋珍珠大概可以補得過。”
然後她就伏在地上,把那堆破木頭一片片撿起來,用一塊上麵繡著櫻花的包袱包了起來,連一點碎木片都沒有留下。
然後她又向大家恭敬地行禮,動作不但優雅,還帶著唐時的古風。
“那麼,”櫻子說:“現在我就要告退了,謝謝各位對我的關照,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胡鐵花一直在喝酒,不停地喝,直等到這位櫻子姑娘帶著一大包用三十萬兩買來的破木頭走出去,他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好,好極了,現在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有臉皮這麼厚的人,居然有臉當著這麼多人來欺負一個小女孩。”
他紅著眼,瞪著楚留香,一副隨時準備要打架的神氣,甚至連袖子都卷了起來。
“我問你,你是不是已經窮得連臉都不要了,為什麼硬要拿人家這三十萬兩銀子?你知不知道你簡直把我的人都丟光了?”
他是真的在生氣。
我們這位胡大爺一生中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事,為了這一類的事,也不知道跟別人打過多少次架了,不管對方是誰,都要打個明白,就算是楚留香也不例外。
楚留香卻不理他,卻對薛穿心說:“現在我就要請你幫我那個忙了。”
“你要我怎麼做?”
“我要你把三十萬兩銀子拿去。”
薛穿心怔住:“銀子是你的,你為什麼要給我?”
“銀子不是我的,我也不會給你。”楚留香說:“我隻不過請你拿去替我分給常勝鏢局那些死者的遺族和黑竹竿。”
胡鐵花也怔住。
他心裏那一股本來已經要像火山般爆發出來的脾氣,忽然間就變得好像是一團剛從陰溝裏撈出來的爛泥巴,本來他已經準備好好打一架的,現在他唯一想打的人就是他自己。
“黑竹竿已經盡了他的本分,所以他有權分到他應得的一份,我隻怕他不肯收下來而已。”楚留香歎息:“我很了解他這種人,他們的脾氣通常都要比別人硬一點的。”
薛穿心看著他,過了很久,才冷冷地說:“這種事你不該要我做的,何況我也不是做這種事的人。”他說:“我這一生中,隻懂得拈花惹草,持刀殺人,從來也沒有做過好事。”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驕傲而冷酷,他的眼睛還是像釘子一樣盯著楚留香。
“可是為了你,這一次我就破例一次。”薛穿心說:“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胡鐵花又開始在喝酒,花姑媽又在笑了,不但在笑,還在鼓掌:“好,做得漂亮,這件事你真是做得漂亮極了,除了楚香帥之外,天下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做得出這種事來。”她笑得比平時更甜:“隻可惜我還是有點不懂。”
花姑媽問楚留香:“那位東洋姑娘又精又鬼,又能受氣,而且隨隨便便就可以從身上拿出三十萬兩銀子來,別人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多銀子,她卻連眼睛都不眨一眨就拿出來給你了。”花姑媽說:“像這麼樣一個小姑娘,從東洋趕到江南來,大概總不會是為了要買那堆破木頭的。你為什麼不把她留下來,問問她究竟想來幹什麼?”
“因為今天晚上死的人已經夠多,我不想再多添一個。”
“你一問她就會死?”
“非死不可。”
“為什麼?”
楚留香笑了笑,反問花姑媽:“如果史天王抓住了你,一定要問你為什麼要找人去刺殺他,你是不是也非死不可?”
花姑媽笑不出來了。
胡鐵花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姓楚的,楚留香,你為什麼不痛痛快快地揍我一頓?”他大聲說:“你難道聽不出我剛才罵的是你?而且把你罵得像龜孫子一樣。”
“我是不是你罵的那種龜孫子?”
“你不是。”胡鐵花不能不承認:“是我罵錯了人。”
“你既然知道你自己罵錯了人,心裏一定會覺得難受得很,如果我真的揍你一頓,你反而會覺得舒服些。”楚留香微笑:“你說對不對?”
胡鐵花用一雙已經喝得像兔子一樣的紅眼睛瞪著他看了半天,忽然大笑:“你這個老臭蟲,你真不是個好東西。從我認識你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好東西,隻不過有時候你倒真他娘的是個好人。”
花姑媽好像也準備想溜了,想不到楚留香的目標又轉向她:“我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
“你要我做什麼?”花姑媽有點驚訝了。
楚留香歎了口氣:“你是胡鐵花的媽,我能要你幹什麼?我隻不過想要你替我準備一輛車子而已。”
這個要求聽起來的確一點都不過分,大多數人都能辦得到的。
花姑媽總算鬆了一口氣,臉上又露出了甜笑:“你要什麼樣的車子?”
“我要一輛由葉財記特別監工製造的馬車,要車廂比普通馬車寬三尺,車輪比普通車輪寬三寸,行走起來特別平穩的那種。”楚留香說:“我要你在車廂裏替我準備兩壇真正二十年陳的女兒紅,兩壇兌酒用的新紹,七樣時鮮水果,七種上好的蜜餞,七品下酒的小菜,而且一定要用蘇州雪宜齋的七巧食盒裝來。”
他說:“因為我想好好地喝點酒,喝完了好好地睡一覺。”
花姑媽雖然還在笑,笑得已經和哭差不多,想不到楚留香還有下文:“我還要用四匹每個時辰可以走一百五十裏以上的好馬來拉這輛馬車,要用快馬堂訓練出的馬夫來趕車,每隔八百裏就要換一次馬,馬夫當然也要先準備好替換的。”楚留香說:“我要你在一個時辰之內替我準備好這些事,因為我相信你一定能辦得到的。”
“如果辦不到呢?”
楚留香又笑了笑:“那麼我就要問你,為什麼一定要殺我滅口了,而且一定非要問清楚不可。”
花姑媽又笑不出來了。
“我要你這麼做,隻因為我要在一覺睡醒時,就已經到了一個地方,而且立刻可以看到一個人。”楚留香說:“這個地方當然是你知道的,這個人你當然也認得。”
“什麼地方?”花姑媽問:“什麼人?”
“玉劍山莊,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