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外婆的怨恨緣於一場意外。
12歲那年,我隨表哥去給大姨家送土豆,土豆裝在麻袋裏,麻袋搭在一匹棕色馬駒的背上。外婆說,我們一人牽著一人趕著,晌午飯之前就能趕回來。
冬天的野外非常無趣,我和表哥沉默地走著,邊走邊在心裏埋怨外婆不該給我派這個差事。走了大約有一半路的時候,表哥突然問我要不要騎馬?這個提議使我激動得渾身難耐。因而,我們就輪流騎著馬兒……
從大姨家回來,表哥說沒土豆了,咱們倆都上來吧。結果,馬兒不幹了,一個尥蹶子,把坐在後麵的我甩了出去,正巧甩到一棵歪脖子樹上,我當時就昏過去了。嚇壞了的表哥既不扶我起來也不去叫人,隻是站在我跟前哇哇大哭,我醒過來後,發現一隻胳膊抬不起來了,就和表哥一起哭。哭累了,沒意思了,我倆才牽著馬慢慢地往回走。
回到外婆家時,太陽已經西斜了。外婆抻了抻我的胳膊,我痛得“哇——”地叫了一聲。外婆說:“脫臼了。”然後就拉著我那隻沒受傷的胳膊去找一個叫汪鍾的人,她說汪鍾專治跌打損傷。
汪鍾幹瘦的兩隻手像兩把鐵鉗,在我的胳膊上一陣遊走,每一停頓就會有一陣鑽心的疼痛。我像一頭要被宰殺的豬,拚命號叫。外婆用兩條腿夾住我的下身,沒有表現出該有的心疼,起碼我沒有從她臉上看出一點兒心疼的樣子;這都不算什麼,可氣的是,第二天她非讓我騎馬回家。剛剛被摔傷,我怎麼敢再騎馬呢?可是外婆不管,命令舅舅把我放到馬背上,硬是讓表哥牽著馬上路了。
我的胳膊雖然很快就複原了,但心裏對外婆卻滿是怨恨。我發誓再也不到她家去做客,即使每年正月表哥三番五次來叫我,我也不去。
不過,外婆咽氣之前我還是來到了她的床前,這是母親施壓的結果。見到外婆如同見到一具幹癟的木乃伊,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多年前那個潑辣、壯碩的女人。而這些年我的變化也很大,可彌留之際的外婆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我。她掙紮著伸出僵硬的手,輕輕地摸索著我的手臂斷斷續續地說:“我知道你恨外婆,但外婆想告訴你,經不起摔跌,怎能扛起人生。要是因為從馬背上摔下來而一輩子不敢騎馬,真就剩半條命了。”我心裏一驚,一字不識的外婆怎麼能說出這麼富有哲理的話!
三天後,外婆去世了,送走外婆也送走了我與她的恩怨,但是外婆的哲理卻還在指引著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