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什麼樣的酒樓菜館,晚上都一定有些夥計睡在店裏的。
這些夥計中,一定有人知道掌櫃的住處,因為晚上如果出了急事,他們就一定要去通知掌櫃。
牡丹樓當然也不例外。
蕭十一郎一腳踢破牡丹樓的門板,衝了進去,一把揪起個在三張拚起來的飯桌上打鋪睡覺的老夥計。
“不想死就帶我去找呂掌櫃,否則我就殺你。”
誰都不會想死的。
愈老的人,反而愈怕死。
何況這老家夥認得蕭十一郎,一個能逼著柳蘇州賣耳環,能隨時將上萬兩的銀子拋上大街的人,要殺個把人當然不是吹牛的。
這老家夥的回答隻有四個字:“我帶你去。”
“呂掌櫃就住在這巷子裏,左邊的第三家!”
老家夥說完了這句話,就突然不省人事。
--第二天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上穿著的是那位蕭大俠的衣服,袋子裏還有張五百兩的銀票。
蕭十一郎換上了夥計的衣裳,衝過去敲門。
敲門的時候,他已開始喘氣。
過了很久,裏麵才傳出個憤怒的聲音,是個女人的聲音,道:“外麵是什麼人在敲門?”
蕭十一郎故意要喘氣的聲音讓這女人聽見,大聲回答:“是我,我是店裏的老董。呂掌櫃出了事,要我趕快回來報個訊。”
他算準了兩點。
呂掌櫃一定不會在家。
他家裏的人,絕不會完全認得牡丹樓的每個夥計。
這兩點隻要有一點算錯,這計劃就吹了。
兩點都沒有算錯。
一個老媽子,這是個頭發蓬亂的中年婦人,匆匆趕出來開了門。
“什麼事?呂掌櫃出了什麼事?”
蕭十一郎故意作出很緊張的樣子:“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事,那時我們已睡了,呂掌櫃突然從後門進來,要我們不要動,他自己卻鑽到桌子下去躲著。”
“就在那時候,後麵又有兩個凶神惡煞般的人衝過來,一下子就找到了呂掌櫃。三個人打了幾招,呂掌櫃就被他們打倒,恰巧倒在我身上,偷偷地告訴我,要我回來告訴你,趕快找人去救他。”
那中年婦人當然就是呂掌櫃的妻子,已聽得臉都白了:“他叫我找誰去救他?到哪裏去救他?”
蕭十一郎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剛說了這兩句話,就被那兩個人架走了,現在我還得趕快去報衙門。”
他又算準了第三點。
呂家的人情急之下,還不會到牡丹樓去查證的。
多年的夫妻,做丈夫的若是在外麵有不法的勾當,就算瞞著家裏,做妻子的多多少少想必知道一點,到了這個時候,絕不願去驚動官府。
呂掌櫃也是個很謹慎的人,平時很可能告訴他的妻子,自己若是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就應該去找什麼人。
現在蕭十一郎已發現,他至少這兩點也沒有算錯。
他剛一說要去報官,那中年婦人竟然立刻阻止了他,故意作出鎮靜之色,沉著臉道:“這件事我知道了,我會有法子處理的,你用不著再多事,趕快回店裏去照顧要緊。”
“砰!”的一聲,她居然關起了門。
蕭十一郎隻有走--當然不是真的走,也並沒有走遠。
他走了幾步,就飛身掠上了隔壁的屋脊。
隻過了片刻,呂掌櫃的妻子就又開門走了出來,匆匆地走出了巷子。
她果然是去找人了。
她去找的人,會不會是軒轅三成?
蕭十一郎忽然發現自己的心也在跳,這是他唯一的線索,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呂太太奔出了巷子,又轉入另一條巷子,蕭十一郎跟過去時,她也正在敲門。
門後也有個女人的聲音問:“是誰呀,三更半夜的,撞見了鬼嗎?”
“是我,你妹夫出了事,你快來開門。”
這家人原來是牛掌櫃的,做丈夫的出了事,妻子當然要先來找大舅子。
又一個中年婦人匆匆出來開門:“出了什麼事,我那死鬼也不在,怎麼辦呢?”
牛掌櫃當然也不會在家的,這點蕭十一郎也沒有算錯。
兩個女人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陣,就急著要人備馬,登車。
她們顯然已決定了,要去找一個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能去找的人。
馬車急行,走的路竟是出城的路。
現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四下無人,蕭十一郎蝙蝠似的掠過去,掛在車廂後。
車廂裏兩個女人居然都沒有說話。
丈夫出了事,最多話的女人也不會有心情說話的。
但蕭十一郎卻忽然聽到一種聲音,一種很奇怪的聲音。
吃東西的聲音。
蘇州的女人都喜歡吃甜食,車窗是關著的。蕭十一郎悄悄從車窗旁的空隙看進去,這兩個女人竟在吃芝麻糖!
若連說話的心情都沒有,怎麼會有心情吃芝麻糖?
蕭十一郎的手突又冰冷。
就在這一瞬間,他又想起了幾件不合理的事。
三更半夜,外麵有人忽然敲門,應門的怎麼會是這家人的主婦?
以他們的身份,家裏當然有童仆的,那些男傭人都到哪裏去了?
一個中年婦人,怎麼會在自己的小姑子麵前,叫自己的丈夫“死鬼”?
在這種情況下去找人,她們身上怎麼還會帶著芝麻糖?
蕭十一郎忽然發現,自己剛才以為算準了的那五六點,每一點都算得大錯特錯,竟沒有一點是真正算準了的。
她們現在的目的,顯然是調虎離山之計,故意要將他引出城去。
也許她們早就知道他是什麼人。
既然如此,軒轅三成想必一定還在城裏,在一個蕭十一郎從不會算到的地方。
軒轅三成顯然很懂得人類心理的弱點。
蕭十一郎淩空翻身,以最快的速度趕了回去,回到呂掌櫃的屋子。
屋子裏居然還有燈光,也還有人聲。
“掌櫃的也不知出了什麼事,隻盼菩薩保佑他平安回來。”
蕭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難道他又算錯了?
這時屋子裏又有個老太婆的聲調:“大娘出城去找人,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難道她們真的是出城找人的?
蕭十一郎正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幾個耳光的時候,心裏忽然又掠過了一道靈光。
呂大娘她們,是從隔壁一條巷子上車走的,臨走時也沒有說要到哪裏去,這兩個老媽子,怎能知道她要出城?
莫非這又是疑兵之計,準備萬一又有人來時,說給他聽的?
軒轅三成本就是個十分謹慎的人。
廚房裏居然也有燈光亮著,這種時候,當然不會有人去做飯的。
這種人家,一定知道小心火燭,半夜裏怎麼還會在廚房裏點著盞燈?
蕭十一郎衝過去。
廚房裏隻有燈,沒有人。
屋角裏堆著一大堆新劈的木柴,可是從灶洞裏掏出來的,卻是煤炭。
既然燒的是煤,堆這麼多木柴幹什麼?
蕭十一郎長長吐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總算找到自己要找的地方了。
柴堆下果然是條地道的人口。
掀起塊石板,走下石階,地道中有兩個門,一個是開著的。
右麵的一扇檜木門,很厚,很堅實,從裏麵緊緊地關著。
蕭十一郎抽刀,劈門,一腳踢開,就看見了軒轅三成。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看見過軒轅三成如此吃驚。
他吃驚地看著蕭十一郎,怔了很久,才長長吐出口氣:“你畢竟還是找來了。”
地室中的布置居然很華麗,還有張很大,很舒適,鋪著繡花被的床。
風四娘就昏在被裏,死灰色的臉上,已有了紅暈。
蕭十一郎也長長吐出口氣道:“你想不到?”
軒轅三成忽然間已鎮定下來,微笑道:“我實在想不到,因為你本不該來的。”
蕭十一郎道:“哦!”
軒轅三成道:“你已答應過我,絕不反悔,也絕不跟蹤。”
蕭十一郎淡淡道:“我既沒有反悔,也沒有跟蹤,我是為了另一件事來的。”
軒轅三成道:“什麼事?”
蕭十一郎道:“我要來殺了你!”
他的回答很幹脆。
他的手裏還握著刀。
軒轅三成從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刀。
他忽然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在這雙眼睛和這柄刀的光芒籠罩下。
蕭十一郎冷冷地道:“這次你最好也不必再用風四娘來要挾我,因為隻要你的手指動一動,我就要出手。”
軒轅三成笑道:“現在她已是我的人,我怎麼會用她來要挾你?”
蕭十一郎道:“你若死了後,她就不再是你的。”
軒轅三成點點頭,這道理他當然明白:“既然如此,你為何還不殺了我?是不是還想要我將冰冰姑娘的下落告訴你?”
蕭十一郎道:“不錯。”
軒轅三成又笑了笑,道:“我既然反正已要死了,為什麼還要將冰冰的下落告訴你?”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個很難對付的人,我果然沒有看錯。”
軒轅三成道:“但我卻是個生意人,隻要跟我談交易,就不難了。”
蕭十一郎道:“你要我放了你,你才肯將冰冰的下落告訴我?”
軒轅三成道:“這交易你並不吃虧,你自己也說過,殺人對自己更沒有好處。”
蕭十一郎道:“我怎知你說的是真話?”
軒轅三成道:“生意人最大的本錢,就是‘信用’兩個字,我若不守信,誰肯跟我談交易?”這並不是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