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被病痛折磨的十三,我寧願倒在床上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自康熙六十年,回到這個曾經的家園以後,竟然已經過去了十年。而這十年裏,一直須臾不離伴隨著我的,除了十三,就是死亡。我和十三之間的種種恩怨、猜疑和誤會,已經紛紛隨著當事人的逝去而漸漸煙消雲散。我們靠著親情和友情,互相扶持著,一起麵對離別、麵對死亡,才渡過了如此冷漠、荒蕪的十年。
隻是除了十四,這是我們永遠也不能觸碰的雷區。對十四的情形,我隻知道他被囚於景山壽皇陵,其他的一概不知。不知道雍正對他的囚禁,是不是和當初康熙拘禁十三的待遇差不多呢?
隻能盼望雍正對他仍然顧念一些兄弟之情吧。除了是一母同胞以外,十四與老八、老九還有所不同:十四主要是從皇位的繼承方麵,形成對雍正的威脅,隻要雍正將他牢牢控製住了,並不成其為心腹大患;而老八和老九,則在朝廷的中央裏麵還有眾多擁躉,這對雍正的統治形成了多方麵的牽製,所以,雍正必須安排他們去死。
登上皇位的雍正,和孤家寡人沒有什麼區別:母親不合作、兄弟不甘心,就連臣下都不服氣。在他的心裏,也就是十三還可以信任了。就連勘察陵寢之事,雍正也交給了十三去辦。陵寢是百年大計的事情,十三惟恐有什麼疏忽遺漏的地方,不顧腳疾,堅持要自己親自到實地查勘。
雍正為了彰顯十三的品格和殊榮,禦書“忠敬誠直勤慎廉明”的八字匾額賜給十三。可是,雍正的寵信,卻是加速了十三的死亡。
超負荷的工作、一肩挑的責任,再加上“忠敬誠直勤慎廉明”的無上榮耀,硬是把十三給生生的累垮了。一想到這些,又看見十三晦暗的臉,我心中亦是肝腸寸斷……
看見我憂鬱苦悶,十三即使是在病榻上,也還想方設法的讓我高興。他從床的內側,拿出一個白色綢布包著的東西,遞給我,說:“看看喜歡嗎?”
我接過來,打開一看,卻是一件琺琅彩的小碗。十三道:“這是造辦處新近製的,這些顏色都是以前沒有的。好看嗎?”
我點頭。
看到十三臉上浮現出高興的神色,我道:“你自己將息身子重要,還管這些幹什麼?”
他卻搖著頭說:“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你們也不要為我憂傷,我若是走在你的前麵,這真是我求也求不來的福分。”
我正要張口安慰於他,十三卻伸手製止我,道:“讓我說完,否則,我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我一輩子,把什麼事都藏在心底,臨上路了,不想再背著這麼重的包袱上路。我的話很長,你,願意聽嗎?”
我不知道他會說些什麼,但是,無論他說什麼,我都願意聽。於是,我點頭,道:“既然話還很長,那麼你就慢慢說,咱們今天說不完,明天再說,時間還很多呢。”
他伸出枯澀的手,在我的麵上輕輕撫過,道:“我已經有多久沒有撫過你的臉了?是的,對你來說,時間還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為什麼這麼久以來,你竟然都沒有變過呢?”
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心想:我自己已經發現這個重大bug了,也許是因為時差?但是我隻不過是用自己的靈魂來填充了這個軀殼,怎麼會引起軀殼的變異呢?難道軀殼和靈魂竟然漸漸融合了嗎?
按照生理年齡計算,我現在應該是四十歲。所以我很努力的按照四十歲的標準打扮自己。可是,細心的十三還是會發現的。
看著我半天說不出話,十三咧著嘴笑了,道:“不要憋屈著自己了。你不想說的,我再不會逼你說了。我隻是想說給你聽——我準備把怡親王的爵位襲給弘曉……”
是我聽錯了吧?十三明知道弘曉不是他的孩子呀。我正欲推辭,十三卻擺了擺手,道:“你聽我說完。”我隻得閉嘴。
十三又道:“我想坐到窗戶旁邊去。”於是,我扶著他,一起坐在窗邊的長椅上,窗外正是漸漸西沉的落日。
十三凝望著窗外,眼睛裏映出了夕陽的餘輝。我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看見他的情形:也是這樣的夕陽西沉時分,一個高大的人影背對窗戶站著,夕陽的光輝柔和地圍繞在他身上,一襲金黃色的衣衫,仿佛一團金色的光芒……
我想的出了神,卻沒有感覺到十三不知何時已經望向了我。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他低沉的聲音裏充滿了苦澀。
他不會以為我是在想十四吧。我急急的準備解釋,十三卻又歎氣道:“你就是想他,我也不會怪你的。我已經讓你們分開整整十年了,還有什麼是不能夠償還的呢?”
說到這裏,十三突然咳嗽起來,我趕緊端了一杯水給他。他喝了一口水,緩過勁以後,自嘲道:“他欠我的,這十年也已經還的差不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