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一個人,如果在長達四十年的時間裏,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培植一塊土地上,他在這塊土地上種下了一種聲音。那麼,他算不算土地的主人呢?
呼家堡東西長,南北短,方圓僅1.57平方公裏。在這1.57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呼天成可以說是惟一的主宰。應該說,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塊土地了,也沒有人比他更熱愛這塊土地了。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在他的主持下“生長”的,這裏的一磚一瓦都是在他的旨意下興建的,連那些埋在地下的死人,也是由呼天成重新給他們安置的——那就是“地下新村”。過去,幾乎是每天早上,隻要他在家,他都要沿著村界巡視一遍。他的腳步聲很獨特,那是一種堅實有力的、一強一弱的踢踏聲(早年,他的左腿受過傷)。每當他的腳步從村街、從田野裏響過時,連樹上的麻雀都為之一震。爾後,他的聲音就像雨露一樣,滲進了土地的每一個角落。
他說,要上晨操。
人們就去上晨操。
他說,要種帶色的棉花。
人們就去種帶色的棉花。
在會議上,他說,舉手吧。
人們就舉起森林般的手……
這個聲音是不敢生病的。這個聲音一旦生了病,很快就會招致全村人的不安。幾十年來,呼家堡人早已經過慣了這種隻有一個聲音的日子,如果這聲音突然消失的話,呼家堡人倒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了。這並不是誑語。有一次,呼天成突然發高燒,他在床上躺了幾天,後來被送到市裏的大醫院去了,一去半個月。在那半個月的時間裏,呼家堡幾乎每天都有人到村口去張望,看呼天成是否回來了。每到傍晚,在夕陽西下的村口,在經過了一天勞作之後,人們常常把自己站成一棵樹。當樹成了林的時候,這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景觀。
在這裏,他的聲音已經化成了人們的呼吸。
可是,在後來的日子裏,村人要想見他一麵,已經不是那麼容易了。一是因為呼家堡的攤子越來越大,他的確事多;二是由於每日裏要求見他的客人太多,實在是應接不暇。為了避開那些他不願見的人,呼天成養成了夜裏工作白天睡覺的生活習慣。這樣一來,能走進那個茅屋的人就越來越少了。盡管這樣,村裏的大小事,還是要他點頭的。不過,他隻是在需要出現的時候才出現。平時,如果不開會的話,人們是很難見到他的。況且,村裏隻有一個人知道他的確切行蹤,那就是村秘書根寶。可根寶又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誰也別想從他嘴裏掏出話來。如果想見呼天成,就必須通過根寶傳話,得到批準之後,才能安排接見的時間,那也是要排隊的。
村裏有一位老太太,今年七十六歲了,是村幹部呼平均他娘,應該說是有些臉麵的。可她為了能見上呼天成一麵,竟每天拄著拐杖在村口張望。呼平均誑她,說呼伯到城裏開會去了。她就一直在村口等著。她跟人說:“我都等了八天了。就想見見天成。如今見他一麵老難哪!”呼平均多次勸她說:“有吃有喝的。呼伯恁忙,你見他幹啥?”平均娘說:“我想看看,他叫我死在哪兒?不是排的有號麼?那啥子‘地下新村’,我也不知道我排的是幾號?我想去看看……”後來呼天成聽說了,就破例見了她一麵。呼天成對平均娘說:“老嫂子,回去吧,我都安排好了。到時候一定讓你睡個好地方。”老太太高興得一時熱淚盈眶,連聲說:“中,中啊。”
就這樣,在呼家堡,他一日日地神秘化了。
然而,作為一個擁有億萬資產的“主人”,呼天成的個人生活其實是極簡單的。他最愛吃的,隻是一種手工的擀麵。這種麵是在案板上擀出來的,麵要和得硬一點,如果水開鍋後,再加一些霜打的紅薯葉,他會吃上兩碗。這種飯他幾乎天天都要吃上一頓。有時出外開會,時間長了,他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給他擀碗麵。在穿戴上,他也是極不講究。當然了,他很有幾件出外穿的西服和皮鞋,那都是成套的,是外出才穿的。在家時,他更喜歡隨意地披著一件什麼,那種披著什麼的感覺,是他在幾十年時間裏慢慢養成的,這也是他最舒服、最愜意的時刻。在平原的鄉村,披著衣服就像是披著“威望”一樣,那種瀟灑是平原上獨有的。不過,他也有“講究”的時候,那其實是一種狡黠和表演。比如,凡是中央來了什麼大人物的時候,他定要穿一身地道的農民裝束,上身要穿對襟的布褂子,下身要穿掖腰的寬襠褲,腳上是一雙手工的圓口布鞋,甚至臉上也“配合”出一種憨厚來;如果來的人是記者,或是商界、知識界的人士,那就不一樣了,那樣的話,他的穿戴就要往“雅”上走了,那就是怎麼講究怎麼穿了。他要換上雪白的襯衣,圓領的毛線衫,有時也會打上領帶,外罩呢,不是西裝,就是寬鬆雅致的茄克衫,下身的褲子也是筆挺筆挺的,腳上定要換上鋥亮的皮鞋,連胡子也要刮得幹幹淨淨的。他說,這些人,都是衣裳架子。不能讓他小看咱。可人一走,他就馬上又換回來了。他必須披著一件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