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事私辦(1 / 2)

範騾子家的院子裏有一棵樹。

那是一棵皂角樹。在平原,人們都把皂角樹稱作“叫叫樹”。

這棵“叫叫樹”很有些年頭了,一樹老刺。入秋後,結滿樹皂莢,到了冬天,皂莢幹透了,會搖出一樹黑響兒,所以才稱作“叫叫樹”。

夏日裏,它是一樹羽狀的黃葉,碎碎散散的,能鋪很大的涼蔭,那涼蔭花嗒嗒的,站在涼蔭下朝上望去,會看到一脈一脈光影和透明的葉紋,那葉兒的背麵是青綠色,陽麵卻是黃的,時光像蠶一樣在葉上爬,爬出一些青青黃黃的光影,在一片一片的光影裏,有蟲影兒在葉片上一蠕一蠕動著,藏得很妙哇!蟲兒咬過的地方,會亮出一個小小的斑點,那是枯黃……

範騾子在樹下站了很久了。他立在樹下,仰頭向上,看了一會兒,心裏說,日他媽,再當一回叛徒?

叛徒也不是那麼好當的。當叛徒也是需要勇氣的,你得先逃過良心的譴責,爾後還得找一個足以說服自己的借口,先是自己不罵自己,往下才能頂得住別人的罵。範騾子的借口很好找,範騾子心裏說,關鍵是那一百萬,一百萬哪!他們太黑,他們就是這樣幹的,你還怕什麼?他們想過你麼?那時候,為了一個毬副縣,你東湊西借的,厚著臉送了一萬塊錢,他們就那樣地整你,你冤不冤?天底下已經沒什麼好人了,你還做什麼好人?是他們先害你的,你不能不出手了!再說了,人家王華欣如今是市長了,人家找了你,就看你的態度了。你要是不動,以後還怎麼在官場混呢?還有一說,那是王華欣紅口白牙說出來的,要解決你的副縣,你想不想解決,你是真的不想麼?

沒有退路了。那事一旦說出去,你就沒有退路了,要是你當時不說,還有挽回的可能。可那會兒,兩人赤條條的,酒湧在頭上,你一激動,啥都給人家說了,這會兒,就沒有後悔藥了。範騾子想,人真不是東西!

於是,範騾子又成了“馬前卒”。

範騾子先是偷偷地請了半月假,在家裏“貓”了一天後,就悄悄地上路了。他先去了市裏,爾後與市檢察院的兩個人一塊坐車到了省城。接著就坐飛機到南方去了。這是一次極秘密的行動,走時,王華欣特意指示說:“要公事私辦。”

“公事私辦”是在平原上廣為流傳的一句俗語。在平原,無論辦什麼事,若是“公事公辦”的話,那是什麼事情也辦不成的,就是勉強辦成了,也要拖很長時間,要把你的耐心磨到極限之後,才有可能辦出結果。所以,在這裏,要講效率的話,必須“公事私辦”。“公事私辦”的含意是很明確的,那就是要把公家的事當成自己個人的事情來辦,要跑關係,要動用大量的人情,要不辭辛勞一杆子插到底等等。由副市長王華欣親自指揮的這次“反腐敗”行動,應該說是徹頭徹尾的“公事私辦”。首先,辦案的經費——五萬塊錢,是由王華欣出麵向一家企業借的;辦案的人,也是由王華欣通過檢察院的關係秘密組織的(一個老馬一個小吳,據說都跟王華欣沾點親戚);而作為指證人的範騾子,則是以看病為名請了事假的。王華欣說:“都是自己人。”

就這樣,他們一行三人來到了南方的一個小鎮上。這個南方小鎮是很開放的,街麵上到處都是“顏色”,說話嘰哩咕嚕的,一片“鳥語”。他們在“鳥語”裏整整泡了三天,才聽出一點門道。於是也都一個個卷著舌頭跟人說話,終於打聽到了那家彙款的銀行,接著又順藤摸瓜,查到了那姓黃的下落。一看到“黃庭華”這個名子,範騾子說,就是他!然而,查到黃庭華的下落之後,卻無法下手,因為那姓黃的在這個小鎮上是個頭麵人物,竟是兩家公司的董事長,還兼著鎮上鄉鎮企業局的副局長呢!一看這樣的情況,三個人都有些怵,這是人家的地盤,怕抓不好弄出什麼事來。於是就給王華欣掛了電話。王華欣講得很幹脆:“非常之地,要采用非常手段。先想法吊住他,最好不要驚動當地政府,不行綁也要把他綁回來!”最後,還是檢察院的人有辦法,他們一連盯了那姓黃的四天,不管白天還是夜裏,就在那裏死盯……

一直到了第八天頭上,黎明時分,那姓黃的終於露麵了,他是出來鍛煉身體的。當他跑出家門之後,在一條小街的拐口上,三個人衝了上去,連拖帶架地把他弄進了那輛早已準備好的出租車裏,手銬一戴,開上就跑!一直到車開出那個小鎮之後,他們才算定下心來。

這次範騾子真是長見識了。一路上,他疑疑惑惑地問:“你們就是這樣抓人的?”檢察院的小吳說:“可不就是這樣。你想會是啥樣?”

審訊姓黃的工作是在另一個城市開始的。車開出二百多公裏後,他們在臨近公路的那個城市裏租了一個套間,把那姓黃的帶了進去。這時候,那兩個檢察院的人才換上了檢察官的製服,爾後對那姓黃的說:“老黃,你不是說我們綁架你麼?睜眼看看,這叫執法!”說著,把早已開好的拘留證拿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老黃很硬,老黃說:“這叫執法啦?”檢察院的老馬說:“對,這就叫執法。”老黃鼓著他的金魚眼說:“我犯什麼法啦?我是局長。我要告你們,我要上告的!”檢察院的老馬說:“老黃,你沒有犯法?你敢說你沒有犯法?!”老黃昂著頭說:“我沒有犯法啦,我真的沒有犯法啦……”老馬說:“操,我說你犯法你就犯法。你信不信?”這時,範騾子走上前,拍拍他說:“老黃,招了吧。”老黃怔怔地看著範騾子,終於想起來了,他嘴裏嘟囔說:“你們平原人太不講義氣啦,怎麼能這個樣子呢?”老馬說:“你不交待不是?好,好,不交待咱還走,我讓你自己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