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3 / 3)

“閣老應該都知道了吧?”徐階兩眼低垂著問道。

“都知道了。”嚴嵩仍然望著他答道。

徐階從袖中掏出一本奏疏:“這是都察院禦史鄒應龍參東樓他們的奏疏,皇上叫我帶來請閣老看一看。”

嚴嵩接過了那本奏疏,依然望著徐階:“徐閣老看過了嗎?”

徐階:“也是剛才看到的。”

嚴嵩眼中露出一點含笑的光:“你看了我就不看了。”說到這裏他突然將那隻老手向徐階伸了過去。

徐階開始還愣了一下,見嚴嵩一直望著自己,又見那隻長滿了老人斑的手一直伸在那裏,便將自己的手也伸了過去。

嚴嵩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背:“一切都拜托閣老了。”

八十多的人這一握居然還如此有力,徐階的手被他緊緊地握著,心裏驀地冒出一股惡心,麵容卻滿是同情:“東樓他們有些事做得是太過了。二十年的宰相,閣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上不會忘記,我們也不會忘記。”

嚴嵩把手慢慢抽了回去:“徐閣老這句話讓嚴某欣慰,更讓嚴某愧疚呀。二十多年在我手裏倒下去的人是太多了……做我的副手,能熬到我倒下,徐閣老你是個難得的厚道人哪。”

徐階眼瞼低垂。

嚴嵩:“我是怎麼處置?是去詔獄,還是由徐閣老押送我出京?”

徐階:“應該都不至於。皇上叫我來,是讓我請閣老進宮的。”

嚴嵩耳朵本就背,這時一半是沒有聽清,一半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還願意見我?”

徐階提高了聲音:“是。皇上昨夜還一直惦記著閣老呢。”

嚴嵩眼睛裏似要閃出淚花,卻生生地忍住了,語氣依然十分平靜:“約了時辰嗎?”

徐階:“皇上說了,閣老什麼時候去都可以。”

嚴嵩:“那就請徐閣老稍等等。”

徐階望著他。

嚴嵩:“皇上喜歡吃六心居的醬菜。每季新出的醬菜老臣都要給皇上送去一壇。今兒正月十六,應該天一亮六心居就會把春季的醬菜送來。今年看樣子是不敢來了。”

徐階驀地想起了什麼,起身走到門邊,開了一扇門:“來人!”

一個書辦立刻從院子裏趨到門邊:“回閣老,小人在。”

徐階:“到府門外看看,六心居送醬菜的人來了沒有。如果沒來,立刻去傳我的話,催他們把新醃的醬菜即刻送進來。”

“是。”那書辦答著奔了出去。

嚴嵩嘴唇動了動,看著徐階似乎想說什麼,但又什麼都沒說。

大約半個時辰,二十壇醬菜都被抬到了這裏,占了好大一片院落。

六心居當家的老板是個中年人,被領到這裏,卻不敢進去,跪在院子裏大聲說道:“小民拜見閣老。今年小鋪醃製的各式醬菜一共二十壇,奉閣老之命,都送來了。”

正如嚴嵩所料,昨夜提刑司、鎮撫司圍了嚴世蕃幾個人的府邸,不到天明已傳遍了京城,如果徐階不派人傳話,這老板今天打死了也不會再送醬菜來。因徐階傳喚,此時不得不來。這時遙遙望見書房裏既坐著嚴嵩也坐著徐階,他口稱“閣老”自然不錯,而平時應該說的“敬獻閣老”這時改成了“奉閣老之命,都送來了”,這個“閣老”自然指的就是徐階了,更加沒錯。虧他這時竟能琢磨出這幾句難說的話,總算說得滴水不漏。說完,他便低頭跪在那裏,再也不動。

這幾句話嚴嵩也聽到了,坐在那裏茫茫地向門外的院子望去:“是趙老板嗎?進來吧。”

從這裏可以看到,那趙姓老板依然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嚴嵩望向了徐階:“他怕見我了。徐閣老,煩你叫他進來吧。”

徐階隻好望向門外:“嚴閣老叫你,你沒有聽到嗎?”

“是。”那趙老板這才應了一聲,萬般不情願地爬了起來,走到了門邊,再不肯進來,就在那裏又跪下了。

“趙老板。”嚴嵩又叫了他一聲。

“在。”那趙老板這個“在”字答得有如蚊蠅,頭卻依然低在那裏。

徐階:“閣老叫你,抬頭回話!”

“是。”那趙老板不得不抬頭了,卻隻望向徐階,不看嚴嵩。

嚴嵩依然嘮叨著:“二十多年了,難為你每年幾次給我送醬菜。記得你多次說過,想請我為你的店麵題塊匾,今天我就給你寫。”

那趙老板立刻伏下頭去,慌忙答道:“小民一間小店,做的都是平常百姓的生意,怎敢煩勞官家題匾。萬萬不敢。閣老若無別事,小民就此拜別。”說著磕下頭去。

嚴嵩笑了,笑出了眼淚,轉望向徐階:“徐閣老你都看見了,平時,多少人千金求老夫一字而不可得。現在,老夫的字白送人,都沒人敢要了。回去吧,今後老夫也不會再煩你送醬菜了。好好做生意,皇上也喜歡吃你們的醬菜呢。”

那趙老板連忙磕了最後一個頭,爬了起來,低頭躬身退了出去。

“來人。”嚴嵩這一聲竟然叫得中氣十足。

他的一個管事進來了,望著他滿臉黯然。

嚴嵩:“挑一壇八寶醬菜,我要敬獻皇上。”

今日嘉靖的蒲團前多了一張從裏麵透出紅來的印度細葉紫檀小方桌,桌子上擺著三副碗筷:那碗是汝瓷官窯的極品,是為開片粉青瓷,薄得像紙,乍看一片青色,細看從青裏又透出淡淡的粉紅。據說這粉青瓷在汝瓷官窯裏也隻出過一窯,是天賜的神品,之後,汝窯雖也出過紅青藍青卻再也沒有出過粉青。碗裏的三把勺也是定窯的變窯極品,外釉通體素白,從裏麵卻透出淡淡的暈黃。這時三把勺擱在三隻碗裏,宛如三片橢圓的月亮浮在粉青的水中!那箸平常些,是象牙鑲銀的箸,箸尖上的包銀擦得鋥白閃亮,箸身的象牙從裏麵透出閃亮的黃來,主要是為了拿起來稱手,又能防毒。

嘉靖依然坐在蒲團上,嚴嵩依然坐在東麵上首,徐階還是坐在西麵下首,一如平時三人的座次。

嘉靖的目光帶著複雜的眼神終於望向了嚴嵩。嚴嵩微低著頭,徐階是一直就低著頭,二人都知道,這位主上要發感歎了。

“百姓苦哇。”一如往常天心難測,嘉靖發出的這句感歎說的卻是百姓,“一年到頭也就盼著過年,可一眨眼正月十五就過去了。到了今天,許多人家的鍋裏隻怕連油星都見不著了。想著他們,我們這一頓也吃素吧。知道今天嚴閣老會給朕送來八寶醬菜,朕昨夜就告訴了禦廚,叫他們熬了一鍋八寶粥。呂芳,上膳吧。”

“是。”呂芳今日的聲音比平時低沉,“上膳。”

兩個太監在前,抬著一隻已經沒有絲毫煙氣的紅炭火爐,那鍋粥便座在火爐上,被兩個太監跪放在小方桌的前方。

接著是八個宮女每人擎著一隻托盤進來了,進來後一邊四個都在隔條門兩邊也跪了下來。每隻托盤上竟然都隻有一小碟醬菜,虧她們這麼快就從壇子裏把八寶醬菜都分了出來。

呂芳先走到那鍋粥前,拿起勺攪了攪,然後舀起一勺。

兩個抬粥的太監跪在那裏,各人從懷裏掏出了一隻淺口小碟,雙手捧起,呂芳將那勺粥倒了一半在左邊太監的小碟裏,又倒了一半在右邊太監的小碟裏。

兩個太監捧著碟把粥送到嘴邊喝了。

呂芳又望了他們片刻:“出去吧。”

兩個太監躬身退了出去。

呂芳接著走到宮女麵前,從左首第一個托盤裏拿起了一雙筷子,在那個碟子裏夾出一塊醬菜放在托盤邊,然後依次走去,從每個碟子裏都夾出一塊醬菜放在每個托盤邊。

八個宮女都低下了頭,吃掉了各自托盤邊上那塊醬菜。

呂芳這才將一碟碟醬菜端上小桌。

呂芳:“都出去吧。”

八個宮女:“是。”爬起來都躬身退了出去。

呂芳先捧起了嘉靖麵前那隻碗,兩勺粥盛進碗裏,離碗邊恰好留出兩分,捧到嘉靖麵前雙手放在桌上,接著去拿嚴嵩那隻碗。

嚴嵩立刻站了起來:“不敢消受,讓我自己來吧。”

徐階這時也站了起來:“嚴閣老的和我的都讓我來盛吧。”

“都坐下吧。”嘉靖開口了,“不要看那麼多人叫他老祖宗,在這裏他就是奴才。你們才是朕的大臣。讓他盛。”

嚴嵩和徐階這才又輕輕坐下了。

呂芳給嚴嵩和徐階都盛上了粥。

嘉靖拿起了碗裏的勺,舀了半勺送到嘴邊。

“燙。主子慢點喝。”呂芳招呼著。

嘉靖將半勺粥送進去,卻含在嘴裏,慢慢含了好一陣子才咽了下去。

嚴嵩和徐階這才拿起勺也舀了半勺粥送進嘴裏。

嘉靖望著他們:“養生無過津液。先在嘴裏含含,把津液引出來,再咽下去,可以長生。”

兩個人這時的粥都在嘴裏,又不得不回話,那句“是”字便答得含糊不清,也模仿著嘉靖把那半勺粥在嘴裏含了好一陣才咽了下去。

嘉靖也不再說話,三個人默默地喝粥。一陣子,嘉靖、嚴嵩、徐階麵前的那大半碗粥都見了底了。八碟醬菜也都各吃了些,每個碟子裏還剩有大半。

呂芳給嘉靖那隻碗又盛了半碗粥,接著拿起了嚴嵩那隻碗。

“謝過呂公公,老夫已經夠了。”嚴嵩伸出手蓋住了碗,轉望向嘉靖,“啟奏聖上,罪臣有幾句話想單獨向聖上陳奏。”

嘉靖望了他好一陣子,從他的眼裏似乎望出了他的心思,於是轉望向徐階和呂芳。

徐階默默站起了,退了出去。

接著,呂芳也退了出去,還把門也帶上了。

嚴嵩慢慢站起了,從袖中掏出了一塊絹,那塊絹上紅紅密密寫滿了人的姓名。

嘉靖卻不去接那絹,而是望著嚴嵩。

嚴嵩:“老臣有罪,罪在臣一身。諸臣有罪,罪在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還有一些貪而無厭之人。有些人當遭天譴,有些人萬望皇上保全!”說到這裏他雙手將那塊絹遞了過去。

嘉靖不得不接了,接過來默默看去——第一個名字便醒目地寫著胡宗憲!接著底下還有許多名字。

嚴嵩繼續說道:“罪臣掌樞二十年,許多人不得不走罪臣的門路,可罪臣也沒有這麼多私黨。有些人罪臣是為皇上當國士在用,他們肩上擔著我大明的安危,擔著我大明的重任。有些人身上現在還當著皇上的差使,許多事都要他們去辦,也隻有他們能辦。”

“知道了。”嘉靖將那塊絹塞進了衣襟裏,接著拿起磬杵敲了一下銅磬。

徐階和呂芳又進來了。兩個人心中忐忑,麵上卻不露任何聲色,進來後,都站在那裏。

嘉靖也不再叫徐階入座,而是望向嚴嵩:“嚴嵩。”

嚴嵩:“罪臣在。”

嘉靖望著他:“聽說你今兒早上想給六心居題塊匾,那個老板不要,有沒有這回事?”

什麼事都瞞不過這位皇上,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這件小事這麼快他居然也知道了,而且在這個時候提起,徐階、呂芳立刻料到又有亂石鋪街了!

嚴嵩卻立刻有了心靈感應,眼神也亮了許多,望向嘉靖:“回皇上,確有此事。人之常情。”

“朕不喜歡這樣的常情。”嘉靖飛快地接過話頭,“呂芳,準備筆墨,讓嚴閣老在這裏寫,然後蓋上朕的寶章,送到那個醬菜鋪去,限他們今天就刻出來,明早就掛上。”

這句話一出,不隻是嚴嵩心潮激蕩,徐階大出意外,連呂芳都有些感到突然。

“都準備著呢。”呂芳總是能在第一時間順應嘉靖的突變,立刻答道。

精舍裏各種尺寸的上等宣紙都是常備,呂芳立刻從牆邊的櫥格裏抽出了一張裁成條幅的宣紙擺到了禦案上,硯盒裏的墨也是用上等絲綿浸泡著,這時擱到香爐上略略一烤,也就熔化了。

做完這些,呂芳對嚴嵩說道:“嚴閣老請吧。”

嚴嵩這時有些邁不開步,徐階走了過去,攙著他走到了禦案邊。

呂芳將那支鬥筆也已在溫水中燙開了,遞給了嚴嵩。

嘉靖也慢慢走到了禦案邊,看嚴嵩題字。

握住了筆,嚴嵩便凝聚了精力,在硯盒裏蘸飽了墨,又望了望嘉靖。

嘉靖滿眼鼓勵的神色:“寫吧。”

“是。”嚴嵩左手扶著案邊,右手凝聚了全身的心力,一筆下去,寫下了“六”字那一點。

“寶刀不老。接著寫。”嘉靖又鼓勵道。

嚴嵩接著寫了一橫,又寫了一撇,再寫了一點——那個“六”字居然如此飽滿有力!

“好!”這一聲讚歎,徐階叫出來時顯得十分由衷。

嘉靖斜望了一眼徐階,露出讚賞的眼神。

嚴嵩又蘸飽了墨,一氣寫出了“心”字。

心中再無旁騖,嚴嵩又蘸墨,寫出了最後一個“居”字!

三個字筆飽墨亮,連嘉靖在內,徐階、呂芳的目光都緊落在那幅字上,精舍裏一片沉寂。

嚴嵩這才又抬起了頭,望向嘉靖。

徐階和呂芳也都悄悄地望向嘉靖。

嘉靖卻依然望著那幅字,沉默無語。

“都好。”嘉靖終於開口了,“就是‘心’字不好。”

嚴嵩:“那罪臣重寫。”

嘉靖:“不是字不好,而是名不好。為什麼要寫成‘六心居’?”

嚴嵩:“回皇上,這個店是趙姓六兄弟開的,因此起名‘六心居’。”

嘉靖:“六個人便六條心,這就不好。人心似水,民動如煙。我大明現在是六千萬人,照他們這樣想,那便是六千萬條心。朕替你出個主意,在‘心’字上加一撇,把‘心’字改成‘必’字!六合一統,天下一心!”

“皇上聖明!”徐階第一個在嘉靖的身邊跪下了。

嚴嵩再也忍不住了,眼中終於滲出了濁淚,扶著禦案也要跪下。

“不用跪了。”嘉靖阻住了他,“改吧。”

“是。”嚴嵩左手扶著禦案,右手將筆又伸到墨盒裏蘸飽了墨,探了探,憋足了那口氣,在‘心’字中間寫下了濃濃的一撇!

“好!蓋上朕的寶章!”嘉靖大聲說道。

“是。”呂芳到神壇上把嘉靖自封的那三個仙號的禦章都捧了過來,“啟奏主子,用哪一枚寶印?”

“為臣要忠,為子要孝。就用‘忠孝帝君’那枚寶印。”嘉靖說道。

“主子聖明。”呂芳把裝著禦印的盒放下,從裏麵雙手捧出了“忠孝帝君禦賞”那枚章,走到那幅字前,在朱砂印泥盒裏重重地印了印,然後又伸到嘴邊嗬了一口大氣,在條幅的右上方端端正正地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