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3 / 3)

嚴嵩這時精神格外矍鑠,眼睛也不昏花了,有神地一一望了一遍身前的這五個人,說道:“世間事有可以忍者,有萬不能忍者。老夫臨淵履薄凡二十餘年,刀槍劍戟都替皇上擋了。這一次皇上如果真要棄老臣如敝屣,之後隻怕就沒有人替皇上遮風擋雨了。悠悠我心,皇天可鑒!他徐階、高拱、張居正想奪這個位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真要殺了我,殺了你們,我們都沒了,他們能替皇上遮風擋雨嗎?”

嚴世蕃倏地站了起來:“還不準誰殺誰呢!景修、葉鏜、萬寀。”

鄢懋卿、葉鏜和萬寀同時站了起來:“閣老、小閣老,卑職們在。”

嚴世蕃:“稟告閣老,張三豐那函真經的來曆都查清了嗎?”

鄢懋卿望向葉鏜:“你回話。”

葉鏜:“回閣老,這幾天卑職們派了好些人在查,那函真經的來曆已經查出眉目了。”

嚴嵩:“什麼眉目?”

葉鏜:“那函真經壓根就不是什麼張真人送給齊大柱老婆的,而是來自高翰文娶的那個妓女之手。”

嚴嵩:“那個妓女是何來曆,她怎麼會有這函真經?”

萬寀答道:“閣老,杭州死了的那個織造商沈一石閣老還記得嗎?”

“那妓女與沈一石有關?”嚴嵩一振。

萬寀:“正是。那妓女本是沈一石買下來送給楊金水的,其實就是沈一石的側室小妾。”

“好!”嚴嵩拍了一下圈椅的扶手,“不上賀表就對了!你們立刻徹查。還有,嚴密看守高翰文和那個妓女,不要讓他們走了或是死了。”

嚴世蕃:“放心吧,早看好了。高翰文那座宅子裏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

嚴嵩望向了嚴世蕃:“陳洪陳公公那裏你見麵了嗎?”

嚴世蕃:“還沒有。”

嚴嵩:“就在這幾天一定要見著陳公公。這半個月皇上閉關清修,隻有他和呂芳能見著皇上。這件事要讓他想法子把風聲透給皇上。告訴他,查出了那個妓女就查出了沈一石,事關沈一石就牽出了楊金水。徹查下去,呂芳那個位置就是他的。”

“老爹這步棋高!”嚴世蕃誇了父親一句,“呂芳這個老狐狸早就靠不住了。聽宮裏的眼線說,裕王府那個馮保就經常找他,他是把寶都押到後兩代人了。年前我見過陳公公,陳公公在楊金水那件事上已經得罪了他,正擔心呂芳整他呢。這件事呂芳一定有牽連,捅出來司禮監掌印太監這個位置就是陳公公的。衝著這一點,這一回他也一定會跟我們聯手。今天我就去找他。”

“叫他不要太早把底細露了。”嚴嵩交底了,“正月十五以前,債主不討債,衙門不拿人。這半個月皇上閉關清修,我算了一下,正好陳公公是逢單日伺候皇上。你告訴他,最好在正月十五皇上出關的時候把真經的來曆透露給皇上。正月十六的子時自然會見分曉。”

嚴世蕃:“知道了。”

嚴嵩:“好些人還提著心在那裏不安呢。你們也不要在這裏守著我了,去轉告那些沒有上賀表的諸位,不要怕,也不要說什麼,過好這個年。”嚴世蕃和那四個人都站了起來。

這裏正月初一的拜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裕王是儲君,徐階、高拱、張居正必先行君臣跪拜大禮。可徐、高、張同時又是裕王的師傅,在他們行了君臣之禮後,裕王也向他們行了半禮。一行坐下,卻並無節慶該有的喜興,個個都神情肅穆。

徐階、高拱、張居正互望了一眼,默契之下,讓徐階進言。

徐階:“今日分宜父子還有在京一半的官員都沒有給皇上進獻賀表。裕王知道否?”“我也是剛從宮裏聽到的消息。”裕王說這話時顯然是已經經曆了一番緊張,可這時依然顯著緊張。

徐階:“二十多年了,凡皇上敬天拜醮,嚴分宜和嚴世蕃他們沒有一次不是爭上賀表工撰青詞。這一次他們是向皇上攤牌了。”

高拱:“有消息,從去年臘月二十三一直到年三十,嚴黨的人便在四處偵查張真人真經的來曆。看樣子他們手裏有了牌才敢這樣。”

“他們知道了真經的來曆!”裕王緊張得站了起來。

“是。”張居正接言了,“煙袋斜街高翰文的宅邸外這幾天就有刑部和大理寺的好些人換了便服在輪班看守。”

“要是讓父皇知道了真經的來曆,我和李妃就隻好去請罪了。”裕王臉色灰敗,說話時也顯得氣促了。

“當然不能讓他們知道真經的來曆!”張居正大聲接言,“我已經設法告訴了高翰文,死也不能露這個底。”

“讓他們死?”裕王失神地望著張居正,接著搖了搖頭,“不能夠這樣子做。有悖天理,也有悖人情,況且更有殺人滅口之嫌。”

“臣等決無讓高翰文他們死的意思。”張居正連忙解釋,“隻是說叫他們有所防範,萬一落入他們手中,先要扛住。”

“這是下策。”高拱接言了,“高翰文和他那個女人萬萬不能落到嚴世蕃他們手裏。”

“有什麼法子?”裕王急問。

高拱:“他們派人,我們也派人。第一在正月十五散節前不能讓他們把人暗地抓走。第二要搶在十五散節後各部衙門開堂理事之前,把高翰文他們送出京去。”

裕王:“什麼理由?怎麼送?”

高拱和徐階、張居正又交換了一下眼神。

高拱:“隻有讓高翰文委屈了。我們商議了一下,讓禦史上一道參高翰文的奏疏,罪名是‘納妓為妻,幹犯《大明會典》條例’。犯此條例,在職官員應該立刻罷為庶民,永不敘用。這樣就能夠用我們的人把他遣送回原籍。”

裕王沉默了稍頃,望向徐階:“徐師傅,你老意下如何?”

徐階沒有立刻回答,想了想,十分嚴肅地說道:“這一步棋當然該走。先由禦史上疏參劾,我可以擬票,但還得呂公公批紅。現在,最要緊的是呂公公!”

大家又都沉默了。

裕王似乎下了最後的決心:“呂公公那裏我寫信,叫馮保送去。他是幫我,還是幫嚴氏父子,聽天由命吧。”

轉眼又是一個正月十五了。嘉靖自搬到西苑以來,每年正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閉關清修。嘉靖四十年打死了欽天監的監正周雲逸以後,從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他閉關清修了半個月,祈來了那場大雪。今年除了初一設了那一壇羅天大醮,從初二才開始閉關。今天申時該是他出關的時候了。

正如嚴嵩所料,往年逢單日是呂芳在精舍裏侍候他,逢雙日是陳洪在精舍裏侍候他。今年由於除掉了初一那天拜醮,初二是呂芳當值,初三是陳洪當值,輪下來到了初十五又是陳洪當值了。這一天也就是最要緊的一天。出關後嘉靖的第一道旨意便成了決定無數人命運的關鍵。

陳洪守在精舍的那一副條門外,便顯得格外的緊張也透著十分的興奮。他麵前一個紫銅鼎內檀香木在燃著明火,火上坐著一把偌大的紫銅水壺。隻待裏麵銅磬聲響,他便要提著熱水,去給萬歲爺溫開手腳,熨熱顏麵。

“璫”的一聲,銅磬響了!

陳洪激靈了一下,連忙提起了那把紫銅壺,感覺到自己有些慌亂,又站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了出來,這才高聲祝道:“奴才恭祝主子萬歲爺出關!”祝罷,輕推開那扇門,拎著銅壺走了進去。

紫銅壺裏的熱水倒進了架上的金盆裏,陳洪比呂芳年壯些,幹這些活就顯得更為麻利。隻見他拿起一塊純白的淞江棉布麵巾攤開浸到熱水中,提起輕輕一擰,拎到麵巾裏的水恰好不滴下的程度,雙手握著疾步趨到蒲團上的嘉靖麵前,展開麵巾包住了嘉靖那雙幹柴般的手,半鬆半緊地握著,這名之曰溫手。如是這般,陳洪往來奔走,一共用了七塊麵巾將嘉靖拈了十四天法指的手終於溫得鬆軟了。

他又提起了銅壺裏的水倒進了另外一個金盆,拿起另外一塊更大的純白淞江棉布麵巾浸到水中,輕輕一擰,走到嘉靖麵前雙手奉了過去。

嘉靖接過麵巾,自己攤開了,蒙上了麵部。此名之曰開麵。

稍頃,嘉靖將麵巾遞給了他。陳洪接了,放回金盆中。把紫銅壺裏剩下的熱水倒入一個銀盆,端到嘉靖蒲團前的地上,接著替他脫了襪,捧起他的腳放入熱水裏。

“正月初一,那麼多人不給朕上賀表的事有說法了嗎?”嘉靖雙腳泡在熱水裏,金口開了。

“是。”陳洪從袖中掏出一折約二指寬的條陳,奉了上去。

“誰的條陳?”嘉靖手裏拿著條陳,先問陳洪。

陳洪低下了頭:“回主子萬歲爺,嚴閣老嚴嵩的奏陳。”

嘉靖又深望了他一眼,急忙打開了折著的條陳看了起來。

陳洪站在那裏,渾身的骨架都開始收緊了。

果然,嘉靖將那個條陳狠狠地摔在地上:“好哇!欺天了!”

陳洪撲地跪倒:“主子萬歲爺千萬不要動了真氣,傷了仙體。”

嘉靖緊盯著他:“現在幾時?”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現在申時末酉時不到。”

嘉靖:“那離正月十六的子時也就三個時辰了。去,調集提刑司鎮撫司的人,分作三路,過了正月十五散節,立刻拿人!”

“是!”陳洪這一聲答得有些顫抖,緊接著他又試探地問道,“啟奏主子萬歲爺,都拿哪些人?”

嘉靖目光一閃:“子時再說。”

陳洪:“是。奴才再啟奏主子萬歲爺,這件事奴才是否應該稟告呂公公。”

嘉靖沉默稍頃,眯著眼望向陳洪:“這件事還要讓呂芳知道嗎?”

“是!”陳洪這一聲答得好是洪亮。接著他磕了個響頭,退到門邊,一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嘉靖望著他精力彌散的背影,眼中的光慢慢收了。

京諺雲:“正月十五雪打燈,八月十五雲遮月。”

因嘉靖四十年臘月的雪下過了頭,嘉靖四十一年除了初七初八下了兩場小雪,此後一直到正月十五都罕見地沒有下雪。天上的雲也薄了,時或還能看見月亮。這就使得京城多處的燈市比哪一年都紅火。煙袋斜街是北京城少有的斜街之一,不遠處什刹海便是京城最繁華的燈市,這裏雖被拐彎處擋著,見不著燈火,但抬頭便能看見被燈火照得通明的天空,和飛上天空五顏六色散落的焰花。

戌牌時分,多數人都觀燈去了,斜街的街麵上隻有少數婦人、老人帶著孩童,在處處掛著大紅燈籠的門前燃鞭炮、放“起火”點“二踢腳”。地上點燃的“起火”在冒著焰花,不遠處天空也在繽紛地落下焰花,間雜著砰的一聲“二踢腳”呼嘯著躥到街麵的空中再響一聲,怎一個樂字了得!大人小孩都明白,瘋了這一晚,明日就要“收放心”了。

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街麵上放焰火爆竹的大人小孩還沒緩過神來,便看見從街的兩頭拐彎處同時出現的兩隊官兵。

“進去!都進屋去!”

“官府有公幹!所有人都回避了!”

畢竟沒有散節,兩頭領兵的隊官還算客氣,隻是大聲吆喝。

那些婦人、老人嚇得連忙抱的抱拉的拉把自己的孩子帶進門去,一條條門都關上了。

兩隊官兵幾步一個,把條煙袋斜街封鎖了起來。接著一個隊官帶著一群兵奔向門口掛著“高宅”燈籠的宅門口站定了。

接著,一群官兵護著一頂八抬大轎從東麵奔來了。

那頂轎在高府宅門口停住了,轎杆一傾,走出來的竟然是嚴世蕃!

半個時辰前他接到了陳洪的消息,知道子時要抓人,為防萬一,他親自出馬帶著刑部的官兵來捉拿高翰文和芸娘了!

把門的隊官立刻猛叩著門環:“開門!開門!”

芸娘這時正端著一碗元宵剛走到前廳的門邊,突然被震天亂響的門環聲怔在那裏。

前廳的書桌邊坐著高翰文,聽到了院門的敲擊聲慢慢放下了手裏的書,向門外望去。經浙江那一番挫跌,在詔獄裏又坐了幾個月的天牢,這時的高翰文已不複當時的少年風采,頜下已經長出了好些胡須,眼裏多了幾分深沉,更多了幾分淡然。

外麵傳來了嗬斥聲:“刑部和大理寺的!有欽案問你們高老爺,快開門!”接著門環又猛敲起來。

“來了!”芸娘竭力想控製內心的驚懼,端著碗走到書桌邊,放下時,還是濺出了一些湯水。

“柴和油都備好了嗎?”高翰文慢慢站起了,深望著芸娘。

芸娘點了點頭。

高翰文:“我去見他們,你到後院屋裏等我。”

芸娘抓住了他的手:“墨卿,我當初真不該跟你來,我是個不祥之人……”

“你說什麼!”高翰文的目光有些瘮人。

芸娘低下了頭,眼中盈出了淚水。

高翰文移開了目光:“吾之大患,因有吾身。去等著我,我來之前不許點火。”

“我等你。”芸娘擦了淚深望了望高翰文,轉身走出了前廳後門。

就在這時,前院的大門被砰的一聲撞開了!

一個隊官領著一群兵蜂擁進來了,立刻散開站到了院子各處。

嚴世蕃走了進來,在院內站住了,他看見高翰文並沒有迎出來,而是站在前廳的屋子中間,遠遠地望著他。

嚴世蕃:“都出去,把好門。”

“是!”那隊官一揮手,把那群兵又都帶了出去,從外麵拉上了院門。

嚴世蕃這才慢慢走進前廳,站在高翰文的麵前,兩隻腳像鑄鐵般釘在磚地上一動不動,隻是盯著他。

高翰文也靜靜地看著他。

“高老爺,‘以怨報德’幾個字怎麼解?”嚴世蕃突然問道。

“君子有德,小人無德。”高翰文的回答十分簡短。

“你就是小人!”嚴世蕃咆哮了,“一個翰林院七品檢點,我保舉你出任杭州知府,你卻夥同旁人壞我的方略,以致朝廷改稻為桑國策功敗垂成。年前居然還串通那些人暗中搗弄一本什麼真經欺瞞皇上!端老子的碗砸老子的鍋!你還有臉跟老子說君子小人!”

高翰文:“嚴大人,我高翰文是兩榜進士,出任杭州知府,供職翰林院,吃的都是朝廷的俸祿,不是你嚴家的飯食。”

嚴世蕃萬沒想到這個高翰文居然如此強悍,氣得渾身都抖了:“狗屁兩榜進士!一個商人玩剩下的藝妓都當個寶貝娶到家裏,你高家十八代祖宗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你說,沈一石那個藝妓現在哪裏!”

嚴世蕃這幾句話就像在高翰文的心窩猛地搗了一拳!

高翰文慢慢閉上了眼,眼前便倏地幻出了一片熊熊火光,似是沈一石琴房正在燃燒的熊熊大火!

高翰文立刻睜開了眼,那火光隨之消失。可此時的高翰文臉色已然有些白了。

嚴世蕃以為自己這一招刺中了他心中的要害,緩和了語氣:“知道錯了,回頭有岸。我今天親自來,就是念在當初是我舉薦的你,皇上也是看我的麵子把你從詔獄裏放了出來。你說,張真人的那函真經是不是沈一石給那個藝妓的?你隻要說了實話,我不保你也得保你。”

高翰文壓下心中的一口氣,淡淡地道:“我這裏沒有什麼藝妓,隻有高某的妻子。至於嚴大人說的什麼真經,高某不知道,更與我妻子無關。張真人降世,將真經轉托王妃進獻皇上,群臣都上了賀表。嚴大人要另說一套,可以去問裕王,去問王妃。”

“不要跟我說裕王!”嚴世蕃又咆哮了,“我告訴你,裕王和王妃也是受了你們的騙,欺君之罪查不到王爺和王妃身上去。你和你背後的那些人要打量著抬出裕王和王妃我們便不敢查,那就錯了。司禮監那邊提刑司、鎮撫司的人都等好了,一到子時徐階、高拱、張居正那些人一個也跑不了!”

高翰文仍然是不緊不慢地道:“嚴大人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正月十五不抓人?”嚴世蕃又緊緊地盯向高翰文,“正月初一老子還殺過人呢。來人!”

一個隊官跑了進來。

嚴世蕃:“搜!把那個女人給我搜出來!”

“慢。”那隊官還沒應聲,高翰文立刻喊住了他。

嚴世蕃緊跟著手一舉,止住那隊官,望著高翰文:“想明白了就好,把那個女人叫出來,說清楚了,我可以網開一麵。”

“我的妻子現在就在後院正屋裏,可已經叫不出來了。”高翰文平靜地說道,“因那間屋子裏都堆滿了柴,也澆滿了油。嚴大人,你的人一去,立刻便是一把大火。無需半個時辰,便是一堆灰燼。她死了,我跟你去都察院。也可以跟你去見皇上。”

這下輪到嚴世蕃的臉白了,好久他的牙咬得格格地響:“好,你狠!”

那隊官也怔在那裏,可又不得不問:“小閣老,後院還去不去?”

嚴世蕃一腳踹了過去:“去放火嗎?去統領衙門,立刻調幾部水車來!”

“是!”那隊官慌忙跑了出去。

前院傳來了傳令聲,幾個官兵立刻向前院門外奔去。

高翰文在椅子上平靜地坐下了。

嚴世蕃那張臉滿是狠毒,在上首火盆前的椅子上墩地坐下了,從袖子裏倏地抽出了一把折扇,朝著火盆猛扇了幾扇,火盆裏的火苗還是不旺,嚴世蕃幹脆將那把折扇往火盆裏一扔,扇子燃了起來,他伸出了手,竟烤起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