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眼前那一片灰暗被她這番話輕輕一撥,竟見到了一線光亮,見李妃依然微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胸襟,不禁用一隻手輕輕托起了她的下頜,望著她:“可惜你是個女兒身,要是個男人從小好好讀書,不比徐師傅、高師傅和張師傅他們差。”
李妃被他說得破涕笑了:“臣妾勸王爺,王爺反笑臣妾。”
裕王:“我說的是真心話。往後遇到什麼事,你都這樣跟我說。聽你的,關上門,咱們這幾天隻讓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說完這句,他的步伐也有力了,走到椅子前拿起那卷書,坐下認真地看了起來。
李妃心裏熱烘烘的,亮亮的目光看著在那裏看書的裕王,好一陣子,自己也去拿起了針線,走到裕王身邊的那把椅子前坐下了,一邊繡著道袍,一邊陪他看書。
可這時光也就短短一瞬,裕王坐在那裏看了沒有幾行又站了起來,又開始似看非看來回踱步,顯然剪不斷理還亂還在牽掛那件天大的心事。
李妃望著他:“王爺。”
“嗯。”裕王停了步望向她。
李妃笑著:“臣妾想起了一句李清照的詞。”
裕王:“哪句詞?”
李妃笑道:“此愁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裕王尷尬地淡淡一笑:“沒有的事。”又坐了下來,不再踱步,盯著書看。
李妃沉思想了想,輕輕放下手裏的針線,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向侍候在廊子那頭的一個宮女招了招手。
那宮女疾步輕輕走過來了,蹲著行了個禮:“王妃。”
李妃在她耳邊問道:“世子和馮大伴在哪裏玩?”
宮女輕聲答道:“在前院。”
李妃低聲吩咐:“叫馮保來,我有個差使派他出去一趟。”
那宮女:“是。”提著裙裾急忙走了出去。
好些車轎來了,嚴嵩府大門前隨從親兵都站滿了,卻被那兩扇緊閉的朱紅大門擋在外麵。一個隨從不停地在叩著門環,裏邊卻始終沒有回應。
一座大轎裏走出了嚴世蕃,緊跟著另外兩座大轎裏走出了羅龍文和鄢懋卿,還有一些轎裏走出了幾個二三品大員,都驚惶地望著那座緊閉的大門。
二十年的相府,就坐落在地安門當街的繁華處,雖然門前圈出了好大一塊禁地,怎奈畢竟是車馬輻輳之處,不遠處對麵便是酒樓茶樓。這時遠處便有好些目光在驚詫地望著相府門前今日這異常的情狀!
相府對麵的“日月興”酒樓當時在北京也是赫赫有名。占地利之便,坐落在嚴府對麵的街上,一年間也不知有多少到嚴府拜謁的官員在這裏候見歇息,有多少官員在這裏請出嚴府各色人等擺酒談事。一個個出手豪綽,據說不點酒菜,僅一壺好茶也得十兩銀子。就靠這一路生意,賺這樣的錢,便是子孫幾輩子也吃不完了。老板心裏自然明白,這是沾了大明的福,因此把個“明”字拆開了取了個“日月興”,賺了錢便不惜精心裝飾,在二樓臨窗隔了好多豪奢的包間,一樓大堂也用屏風相互隔著,以便這些官客飲酒談事。
這時二樓臨街的一個包間推開了,小二把換了便服的馮保和他帶的一個隨從讓了進來。
馮保在靠窗的座位前坐下了:“吃過了,來壺茶吧。”
小二:“是呢。”答著卻不走,仍站在那裏。
馮保目光已經望向對麵相府。跟他的那個隨從向小二說話了:“我家大爺說了來壺茶,沒聽見?”
那小二似笑非笑:“是呢。十兩銀子,請客官先賞錢吧。”
“一壺茶十兩銀子!”馮保轉過頭來了,盯著那小二,“你這裏賣的什麼茶?”
那小二:“大爺,咱們‘日月興’開了也不止一年兩年了,都是這個價。”
馮保:“我問你賣的什麼茶!”
那小二一點也不示弱:“什麼茶都是這個價。你老沒看見對麵就是嚴閣老的府第嗎?京裏的尚書侍郎,京外的總督巡撫來這裏都是這個價。”
“比尚書侍郎,總督巡撫還大的人呢?也要這個價嗎?”馮保也來了氣。
那小二怔了一下,接著輕蔑一笑:“那除非是嚴閣老了。可他老也不會到這裏來飲茶。”
馮保倏地站了起來,太監的尖嗓子便露了出來:“要是比嚴嵩還大呢!”
那小二這才仔細看清了馮保那張幾分像婦人的臉,立時有些省了:“大,大爺也是宮裏的……”
馮保從袖子裏掏出兩枚銅錢往桌子上一擺:“就這麼多錢,來壺茶。”
那小二慌忙拿起了桌上的銅錢又奉送回去:“既是宮裏來的公公,小店有規矩,一文不收。您稍候。”說著急忙向外走去。
“回來。”馮保又叫住了他,“你剛才說也是宮裏的,什麼意思?”
那小二堆著笑:“不瞞公公,那邊包間裏也坐著兩個宮裏的公公呢。”
馮保不露聲色:“那就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是一起的,卻各有各的差使。不許說我們在這裏,也不許再說他們在這裏。說了,你這個店明天就不要開了。”
那小二:“這個小的明白。那邊的兩個公公也這樣說呢。”
馮保:“對那邊的公公也不許再說。聽見沒有!”
那小二:“不會再說。”
馮保:“去吧。”
那小二這才疾步走了出去。
馮保轉對那個隨從,那隨從連忙將耳附了過去,馮保輕聲說道:“立刻回去,告訴王妃,就說宮裏也派了人在這裏看嚴府的動靜。”
“明白。”那隨從也急忙走了出去。
小二捧著個托盤進來了,官窯的瓷器,還有四碟精致的點心,一一擺了下來,接著又殷勤給馮保倒茶。
馮保:“不叫你就不要再來了。”
小二:“是呢。”立刻退了出去。
馮保的目光又盯向了相府的大門處。
遠遠地,馮保突然望見嚴世蕃大步走到了門邊,在那裏罵著,喝開了叩門的隨從,兩手抓起兩個門環同時猛叩起來。
馮保睜大了眼。
相府大院中間是一條直通大廳的石麵通道,兩邊是院落的兩塊大坪,除了一邊擺著一個防火用的景德鎮製白底起藍花的大水缸,院落裏沒有栽一棵樹,也沒有任何花草,因此便顯得十分開闊,太陽一出來滿院子都是陽光。這時通道兩邊都擺滿了一丈長、五尺寬的竹板,一共有十幾塊,竹板上都擺滿了書。
嚴嵩穿著一身寬大的素白淞江棉布短衣長褲,孤獨地坐在大廳石階下的圈椅上,讓早晨灑灑落落的陽光照著自己,也看著早晨灑灑落落的陽光照著滿院子竹板上的書。
按陰曆的說法,過了七月十五中元節,陽氣便漸漸消退,陰氣便漸漸萌生,肅殺之秋要來臨了。讀書人一年幾次曬書,中元是最後一次。每年每次的曬書,嚴嵩都不讓下人動手,自己徜徉在竹板之間,一本一本地翻曬著。今年是真的老了,不能自己曬書了,隻能坐在那裏看著兩個書吏徜徉在竹板間曬書。
可大門外的門環叩得滿院子亂響,嚴嵩當然都聽到了,卻一直像沒有聽見,那眼神也不再在書上,而是怔怔地望著腳下那條石麵通道,滿眼裏是石麵上反射出來的點點陽光。
兩個書吏顯是見慣了這種現象,閣老不吭聲,他們便也像沒有聽見,機械地在那裏一本一本地翻曬著書。
門越敲越響了,外麵傳來了嚴世蕃的咆哮聲:“你們這些奴才!我來看爹,竟也敢疏離骨肉!再不開門,一個個都殺了!”
守候在大門裏邊的兩個門房有些六神無主了,都望向了坐在椅子裏的閣老。
嚴嵩這時抬起了目光,虛虛地望了望大門,又轉向了兩個曬書的書吏,看他們在那裏一本一本地翻曬著書。
兩個門環震天價響,一個門房沒法子了隻好在裏麵大聲答道:“回大爺的話,閣老有吩咐,今天不見任何人。”
嚴世蕃的吼叫聲更大了:“去傳我的話,他不要百年送終的人,我一頭就撞死在這裏,讓他斷了根!”
兩個門房慌了大聲回道:“大爺莫急,小人這就去稟告。”
答著,一個門房躬著腰向嚴嵩走去。
嚴嵩這時扶著椅子的扶手站起來了:“告訴他,我不要送終的人。”說著便離開椅子向石階登去。
那個門房連忙奔過去攙住他登上石階,向大廳裏麵走去。
羅龍文、鄢懋卿就陪著嚴世蕃站在大門外,豎著耳朵,這時連裏麵門房的聲音都沒有了,便知道今天是進不去了,都望著嚴世蕃。
其他的官員和諸多隨從更是噤若寒蟬,哪裏敢發出半點聲響。
嚴世蕃站在大門外正中出著神,突然吼道:“去西苑!到內閣值房找徐階!”說著徑自走向自己的大轎。
好一陣忙亂,各官待嚴世蕃的轎子抬起了都紛紛上轎。
一行向西苑方向亂踏而去。
到了西苑禁門,才知道今天這裏也進不去了。
下馬石前,嚴世蕃帶著羅龍文、鄢懋卿剛下了轎便看見六部九卿好些官員都被擋在門外,高拱、張居正兩個冤家正在其中,似乎跟禁門前那個把門的太監在交涉著要進去。
今日把門的規格也提高了,是司禮監那個姓石的秉筆太監搬把椅子坐在門外,禁門外站滿了禁軍,禁門內還站著好些提刑司的太監。
嚴世蕃雖出了閣,威勢依然,分開眾人登上了禁門台階,徑自越過高拱和張居正:“石公公,到底怎麼回事?六部九卿壓著兩京一十三省這麼多公事都沒人管了!大明朝是不是把內閣都給廢了?”
那石公公本來對他還算禮敬,站起來時見他出語竟這般離譜,臉上便也不好看了:“小閣老聽誰說內閣給廢了?誰敢把內閣廢了?”
嚴世蕃:“首輔把自己關在家裏不見人,倒讓一個次輔把家搬到了內閣值房,司禮監現在又不讓百官進內閣,各部的公文還要不要票擬?你們到底要幹什麼?這些事皇上知不知道?”
連番逼問,那石公公神色也冷峻了:“小閣老!你現在雖已經不在內閣我還尊稱你一聲小閣老。剛才那些話似乎不應該是你問的,咱家也不會回答你。”
嚴世蕃多年替父親實掌內閣事務,嘉靖曾數度讚他“勇於任事”,在百官看來也就是敢於獨斷專橫,眼下自己雖然出閣,父親仍是首輔,這股霸氣一時半會要改也難,現在被那石公公當著眾人這般譏刺,心裏那股血氣更是翻將上來:“我是出閣了!可一個吏部,一個工部我還兼著差使,誤了百官的事,誤了給皇上修宮觀的事誰來擔責!”
那石公公久任秉筆也不是善茬,仍然不急不慢:“這樣說就對了嘛。有公事就說公事,小閣老既問到這裏,咱家這就一並告訴諸位。司禮監內閣商議了,從今日起,各部有公文都在這裏交了,我們會送進去,該票擬的內閣會票擬,該批紅的司禮監會批紅。至於各部官員,一律隻能在禁門外等候。”說到這裏他一聲呼喚:“來人!”
禁門內走出幾個司禮監的當值太監。
那石公公:“把嚴大人,還有高大人、張大人各部的公文挨次收上來,送內閣交徐閣老!”
“是!”幾個當值太監答著便分頭走向嚴世蕃、高拱、張居正等人麵前,“各部大人有公文都請拿出來吧。”
高拱和張居正對望了一眼站著未動。
羅龍文和鄢懋卿也對望了一眼立刻望向嚴世蕃,哪裏敢將公文就這樣交出去。
嚴世蕃急的就是這件事,父親閉門不出,宮裏又無旨意,現在聽了石公公說所有的公文都交徐階,更是疑上了:“石公公適才的話嚴某沒聽明白。是不是說從今日起六部九卿所有的事都由徐階一個人說了算?”
那石公公望著他好一陣子:“我剛才已經說了,除了公事,其他的話咱家都不會回答。”說到這裏轉對幾個當值太監:“收公文!不願交的就讓他拿著,先收肯交的!”
幾個當值太監便去收那些已經拿在手裏的官員們的公文。
那石公公這時既不看嚴世蕃也不看高拱、張居正,望著那些已經交了公文的官員:“交了公文就沒你們的事了,都先回去,明天來取回文。”
一夜之間朝局突變,京師各部衙門司以上官員無不狐疑忐忑,有些是確實有正經公文要報內閣,有些卻是並無要緊公事,而是借口來探個究竟。現在見到這般陣勢,聽了石公公這句招呼,無論是來辦公事的還是來探消息的,都知道接下來再不走就可能卷到一場政潮中去。一時間有轎的坐轎,有馬的上馬,一大群人都沒了先後順序,轉眼間一條好寬的蹕道竟馬轎亂碰挨排著搶道而去。
這裏立刻冷清了許多,就剩下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一撥,高拱、張居正一撥,站在禁門石階左右,兀自沒有將袍袖裏的公文拿出來。
那些收了公文的當值太監都望向椅子前的石公公。
石公公臉子不好看了:“當你們的差,看我幹什麼?”
那幾個當值太監隻好賠著笑走到嚴世蕃、高拱、張居正他們麵前。
那個走到嚴世蕃麵前的太監:“小閣老,小的給你老當差,你老有公文就交給小的吧。”
嚴世蕃哪裏睬他,直望向那石公公:“石公公,嚴某再請問一句,大明朝六部九卿的事是不是現在都徐階一個人說了算,我們連內閣都不能進了!”
那石公公好不耐煩歎了一聲:“小閣老要還是問這樣的話,就回家問嚴閣老去。”說完這句不再理他,轉對高拱、張居正說道:“還有二位大人,有公文也請呈上來,人卻不能進去。”
這兩句話將嚴世蕃頂得愣在那裏,眼見他不隻對自己,對徐階那邊兩個人也一視同仁,便一時說不出話來,禁不住瞟了一眼站在那邊的高拱和張居正,看他們如何回話。
“石公公,其他各部能不能進內閣我不敢過問。但兵部今天的公事必須進內閣,必須向內閣麵陳!”張居正終於說話了。
這句話讓嚴世蕃又來了精神,立刻露出了冷笑,緊盯著那石公公。
羅龍文和鄢懋卿也來了勁,跟嚴世蕃一道緊盯著那石公公。
高拱此時卻出奇地冷靜,默站在那裏,但明顯給人一種蓄勢待發的氣勢。
張居正一臉的端嚴,走到了那石公公麵前掏出了袍袖裏兩份公文:“這兩份公文,一份是浙江抗倭的軍情急報,一份是薊遼韃靼犯關的軍情急報,打不打、怎麼打,台州和薊州都在等著兵部的軍令。五天內廷寄不能送到誤的可是軍國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