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光照著,呂芳的眼從上到下從左至右飛快地看了過去。
四大秉筆太監是早已看過的,這時都屏著呼吸等呂芳看完。
呂芳的目光慢慢抬起了,望向門外越來越亮的曙色,一隻手慢慢伸過去摸案頭邊的那個茶碗。
黃錦及時端起了茶碗雙手遞了過去,呂芳抓過了碟子上的茶碗,竟突然狠狠地向大案前的磚地上砸去!
碎片迸濺,茶水四濺!
四個人都嚇了一跳。
“浙江到底要幹什麼!嚴嵩和徐階他們到底要幹什麼!”呂芳從來沒有這般怒過。
“要咱們五個人的頭嘛。”首席秉筆太監陳洪接言了,“楊金水已下令抓了,尚衣監、巾帽局,還有宮裏好些人都在查辦了,他們還要把事情往宮裏扯,往皇上身上扯,大不了把宮裏這十來萬人都砍了頭嘛。”
“前邊在打仗,國庫裏又空著,真不明白他們這個時候為什麼還要這樣子鬥。”另一個秉筆太監也十分氣憤地說道,“嚴閣老、小閣老他們就算做得不像話,這個時候也還得靠他們的人在前邊頂著。都拿鄭泌昌、何茂才開刀了,還要追什麼毀堤淹田,追什麼井上十四郎,這樣子趕盡殺絕,把胡宗憲也扯進來,浙江的仗還打不打了!”
“置氣已經晚了。”這些人一鬧,呂芳反倒很快冷靜下來,“這樣的供詞萬不能呈到主子那裏去。你們說怎麼辦吧。”
表態是不要本錢的,出主意日後可要擔幹係,剛才還十分義憤的幾個秉筆太監這時偏沉默了。
隻有那黃錦實誠,望著呂芳:“幹爹慮得是。這樣的供詞呈給主子萬歲爺,那便是要逼著主子下決斷興起大獄,可這個時候主子哪能下這個決斷。這樣讓主子作難,我們這些人真就都該死了。幹爹,這個難得我們擔起來。”
呂芳深深地望向黃錦,目光裏三分感激七分透著憂傷:“他們這些家大業大的反不如你一個沒家的人曉事啊!”他歎了這句,提高了聲調:“可咱們也不能五個人全扯進去,主子將司禮監交給了我,這個難應該由我來擔。你們聽好了。”
四個秉筆太監都深深地望著他。
呂芳:“主子已經有二十一天沒有修手腳了,錦兒,今天上晌你去替主子把指甲都修了,活做得越細越好,給我騰出兩個時辰,別讓主子叫我。”
黃錦:“兒子這就去。”
“不急。”呂芳慢慢拿起了大案上的兩份供詞,折好了塞進袖中,“海瑞和王用汲審的這兩份供詞我得給兩個人先看看。等我回來,立刻發回浙江,明令趙貞吉重審。陳公公。”
“幹爹。”陳洪連忙躬了下腰,“您老還是叫我兒子吧。”
呂芳審望了他一眼,稍頃:“也是。上陣父子兵,你是首席,平時我得尊著你一點,今天我就叫你洪兒吧。”
陳洪這時立刻接道:“兒子在。”
呂芳:“給趙貞吉的廷寄你立刻寫,問他將這樣的供詞呈上來是呈何心!寫完後等我回來再將海瑞和王用汲那兩份供詞一同八百裏急遞浙江,命趙貞吉叫海瑞、王用汲重審。”
“兒子明白。”陳洪答了一聲,卻又問道,“倘若幹爹回來之前主子萬歲爺問起這個事,兒子們如何回話?”
呂芳望了他一眼:“這幾份供詞也不能全瞞著主子。主子真要問起,便把趙貞吉、譚綸他們審的那兩份供詞呈上去。那個時候我的事也該辦完了,問什麼話,你們不好回答往我身上推就是。”
陳洪兩眼望著地:“幹爹放心,能拖兒子們一定拖到幹爹回來。”
呂芳望向另外兩個秉筆太監:“打招呼,這裏的事有一個字透出去,立刻打死!”
那兩個秉筆太監:“兒子明白!”
“快卯時了。”呂芳站了起來,“立刻叫酒醋麵局找一壇嘉靖元年窖藏的花雕,擱到我轎子裏,我要出宮。”
史稱嚴嵩把持朝政二十餘年,局外人卻不知這份把持是起早摸黑換來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至少有三百日嚴嵩必須早起,在辰時初趕到西苑內閣值房,隨時聽候嘉靖傳喚,朝局國事往往就在一君一臣一言一聽中先意承旨了。多少奏疏,多少諫言斥責嚴嵩,據統計用得最多的是八個字:“阻斷言路,否隔君臣!”指的便是這種現象。
因嚴嵩早朝,闔府早起便成了嚴府的規矩。夏日卯時,正是府院裏養的幾百隻公雞雞鳴三遍的時刻。聽著四處的雞啼聲,八十一的人一如往日,相雕蟒袍,由兩個婢女攙著從客廳中走了出來,院子裏那頂八抬大轎立刻傾在那裏,轎簾從一旁撩開了。
嚴嵩被攙著慢慢走到了大轎邊,此日當值的門房從院門外奔了進來,直奔嚴嵩,跪下一條腿:“閣老,呂公公來了!”
嚴嵩此時已有些耳背,但似乎還是聽清楚了這句話:“你說什麼?哪個呂公公來了?”
那個門房隻好站了起來,斜躬著身子,一手擋著嘴,湊到嚴嵩耳邊:“閣老爺,是呂芳呂公公。”
“開中門快迎進來!”嚴嵩來不及細想,立刻吩咐。
呂芳已然在院門中出現了,微笑著,身後跟著一個太監抱著一壇子四十年的陳釀花雕。
徐階沒多久便也趕到了,是呂芳出西苑時就同時派人去叫的。
所有的侍從人等都打發了出去,大客廳旁的飯廳四方桌邊主位上坐著嚴嵩,上首客位坐著呂芳,下首客位坐著徐階。
嚴嵩其實已用過早點,但呂芳和徐階卻還是空著肚子來的。好在相府廚房十二個時辰都有廚子當值,無論正席珍饈還是隨意小吃皆叱咄可辦。轉眼間桌上又擺好了精致的四葷四素冷熱菜肴,三屜重疊的小蒸籠正冒著熱氣,從第一屜上可以看見形狀花色各不同的六個小籠包:白的是精麵、黑的是細蕎、黃的是糯黍,細糧粗糧,葷餡素餡,雜食珍攝,可見此老之善會養生。
每人麵前一雙象牙箸,一個元朝官窯的藍釉酒杯,一個南宋官窯的青釉碟子。
就在昨夜,三個人誰也沒想到此時會在這裏同進早餐;就在此時,三人誰都知道這頓早餐就像屜籠裏的六個小籠包,沒有咬破前誰也不知道裏麵是葷是素。
呂芳帶來的那壇四十年陳釀就擺在自己桌前。沒有侍從,他正好自己站了起來,捧起了酒壇。
徐階立刻跟著站起了,嚴嵩扶著桌沿也做出要站起的樣子。
“嚴閣老請坐。”呂芳叫住了嚴嵩,卻一任對麵的徐階站著,捧著酒壇自己也站著,“這壇酒是嘉靖元年的窖藏,皇上就是那年入繼大統,咱家也是那年開始跟著皇上。一眨眼四十年了。”說完,給嚴嵩斟了滿滿的一杯,給徐階卻隻斟了半杯,再下來給自己也隻斟了半杯,放下了酒壇。
常言道酒滿茶堪,一番煞有介事的開場白已讓二老豎起了耳朵,這樣不按常理斟酒更讓二人心鼓暗敲起來。嚴嵩和徐階都望向呂芳。
呂芳:“皇上這四十年不容易呀,嚴閣老這二十年也不容易呀,徐閣老入閣晚些,也有十來年了吧,都不容易。至於咱家,皇上身邊一個奴才而已,就不足論了。我們三人雖然職份不同,可喝的都是皇上的酒,是苦是甜,是甘是澀,嘴上不說腸子知道。徐閣老。”
徐階仍然站在那裏:“呂公公請賜教。”
呂芳:“咱家給嚴閣老倒了滿杯,給自己倒了半杯,給你老也隻倒了半杯,你老不介意吧?”
徐階:“嚴閣老是首輔,朝裏的擔子都是他老擔著,我能陪著喝半杯已是逾份了。可宮裏的擔子全在呂公公肩上,不應該也隻倒半杯。”
呂芳就是要逗出他這句話,待他說完端起了自己的半杯酒,隔著桌子徑直送到徐階麵前放下了:“徐閣老這樣說,咱家連喝半杯的資格都沒有。這半杯敬了你老。兩個半杯,加起來就是一杯,徐閣老和嚴閣老也打個平手了。”
徐階再深沉,此時已是失驚:“呂公公這話我萬難領受。倘是徐某有何過錯,皇上有何旨意,呂公公請宣旨就是。”說著離開了座席,掀起袍子便要跪下去。
“別價!”呂芳幾十年跟嘉靖當差,敏捷遠勝常人,一步便繞過桌子,在徐階還未跪下前已將他攙住了,“咱家這就明說了,我今早來皇上並不知道。”
徐階半曲著身子由驚轉愣,抬頭望著呂芳。
嚴嵩眼中也露出了驚疑,隔桌望著呂芳。
“請坐,坐下再說。”呂芳攙了徐階一把,把徐階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卻不坐下,從衣袖裏掏出了海瑞和王用汲審鄭泌昌、何茂才那兩份供詞,“這裏有兩樣東西,是浙江昨夜八百裏加急送到宮裏的,沒敢呈交皇上,請二位閣老輪著先看,看了再說。”說著將兩份供詞一份遞給嚴嵩,一份遞給徐階。
二人立刻凝肅起來,都雙手接過供詞,接著又各自從袖袍裏掏出自己的老花眼鏡,凝肅地看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兩雙老花眼終於把海瑞審鄭泌昌、何茂才那兩份供詞看完。嚴嵩微抬著頭望著前上方出神,徐階微低著頭望著桌上的兩個半杯酒出神。
“上奏吧。”嚴嵩收回了目光,不看徐階,隻望著呂芳,“真如鄭泌昌、何茂才所言,是嚴世蕃他們叫浙江毀堤淹田,還敢通倭,就應該滿門抄斬!”
呂芳把目光轉望向徐階:“徐閣老,嚴閣老的話你都聽見了?”
徐階慢慢抬起頭,那頭抬得好沉重:“但不知何茂才說嚴世蕃叫他毀堤淹田叫他通倭有何證據?”
呂芳:“這話說得好!何茂才在口供上扯上嚴世蕃,還扯上了楊金水。問他證據,卻說燒了,這顯然是在攀扯!一個指使他的瘋了,另一個指使他的又沒有證據。浙江卻將這樣的口供呈了上來。徐閣老,皇上看了這個口供,倘若叫你老去徹查,你能查出什麼嗎?”
徐階:“沒有證據,誰也無法徹查。”
呂芳:“就是這句話。五月新安江發大水,九個縣堤壩坍塌,其原因是杭州府、淳安縣建德縣和河道衙門貪墨了修堤公款。為了分洪,胡宗憲不得已在淳安、建德決了口子,淹了一個半縣,救了七個半縣。當時就有馬寧遠、李玄他們的供詞,早已定了案的。現在那幾個人都斬了,浙江又扯出另外一個說法,牽扯了嚴世蕃,牽扯了楊金水,這都可以慢慢查。但牽涉到胡宗憲怎麼辦?東南在打仗,幾千人和幾萬倭寇在打,總不成這時將胡宗憲也檻送京師明白回話,讓倭寇把浙江都占了!”
嚴嵩手裏捏的就是胡宗憲這張牌,這時卻被呂芳打了出來,心中更是篤定,反而說道:“此事與胡宗憲絕無關聯!也無需扯上宮裏的人,要查就查嚴世蕃吧。”
一再地跟浙江打招呼,浙案不能牽扯這些事情,可這兩份供詞白紙黑字偏把事情都牽扯上了!趙貞吉在幹什麼?譚綸在幹什麼?難道連兩個知縣也管不住?徐階這時也已經心亂如麻,偏偏一時又無法探知究竟。呂芳瞞著皇上,拿著這兩份供詞這時來見自己和嚴嵩,擺明了是懷疑上了自己和裕王、高拱、張居正指使趙貞吉、譚綸為了倒嚴有意攪亂朝局。這一疑要是疑到皇上心裏,那倒的絕非是嚴世蕃,更不是嚴嵩,而是自己,隻怕還會牽涉到裕王!辯白!此時自己必須立刻辯白!
想到這裏徐階望著呂芳也望著嚴嵩沉重地說道:“這兩份供詞是陪審官海瑞主審,陪審官王用汲記錄,並無趙貞吉和譚綸的署名。這不正常。我讚同呂公公的說法,這樣的供詞萬不能呈交皇上。不隻不能牽扯胡宗憲,不能牽扯楊金水,嚴世蕃也沒有理由牽扯。司禮監內閣應該立刻責問趙貞吉、譚綸,案子怎麼會辦成這樣!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這個態表得如此堅定,呂芳自然滿意,嚴嵩也慢慢望向徐階,眼雖昏花,裏麵卻透出審辨真偽的神色。
徐階:“司禮監的廷寄有呂公公安排。內閣的廷寄如果嚴閣老不好寫,由我來寫。”
這就無需再說了,呂芳伸過手將徐階麵前自己那半杯酒倒進了徐階的半杯酒杯中,徐階那半杯酒也就成了滿滿的一杯酒。
呂芳:“話說到這個分上,咱家也表個心意。嚴閣老幾十年喝的都是一杯酒,那就是皇上這杯酒。徐閣老難些,既要喝皇上的酒又要喝百官的酒,兩杯酒不好喝啊。還是同喝皇上這杯酒吧。二位閣老都喝了吧。”
徐階之尷尬實難名狀,眼睛望著麵前那杯酒,卻不知如何去端它。
嚴嵩這時已半閉著眼,顯然在等著徐階端起那個酒杯。
呂芳:“二位閣老是不是認為咱家的杯子是空的,因此不願喝了這杯酒?”
兩個人還是沉默在那裏。
呂芳:“二位閣老都是家大業大五福全歸的人,咱家沒有家,認了好些幹兒子都是假的。楊金水已經在押往京師的路上,到京後皇上就會審他,那時咱家隻怕連空杯子都沒得端了。可大明朝眼下不能沒有嚴閣老,也不能沒有徐閣老。隻要二位閣老和衷共濟,天下就亂不了。二位閣老就算不為了自己的身家,為了皇上為了大明朝難道還不願意喝下這杯酒嗎?”
徐階雙手慢慢捧起了酒杯,舉向嚴嵩。
嚴嵩也端起了酒杯,對向徐階。
呂芳的眼緊盯著,兩個人都把滿杯的酒喝下了。
“這幾日宮裏的坎我去過,說什麼也得保住二位閣老。還望二位閣老這幾日誰都不要見,你們不發話,底下的人就不敢鬧騰!”
呂芳說完笑了笑,但那笑容裏帶著的全是苦澀。